心思
子时,又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夜色之下,紫宸殿前侍卫如雕像般林立,一班宫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入殿,不多时又一班宫人从殿中退出来。其中不乏有人已有了困意,哈欠连天地往住处走。
两名宦官结伴而行,不多时进了屋,身材壮实些的那个去倒水喝,瘦高挑个儿的那个直接坐在了床上,扯了个哈欠,饶有兴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方才还说口渴,让我端了水进屋。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的?”身材壮实的那个不解地看他。
“你不知道。”瘦高挑个的啧声,“皇上素日睡得都不错,总能一觉睡到晨起。今日我瞧这架势是一点没睡,嘿,你说是为什么。”
壮实的长了张憨实的脸,为人也着实如此。听言想了想,就说:“必是近来政务繁忙,累着了?我听闻南边的水患还闹着,死了不少人。”
“你榆木脑子!”瘦高挑个笑话他,“摆明了是为着顾鸾姑娘啊。你瞧瞧今儿她一进殿,才刚上个茶皇上就怕她累着,早早地让她回去歇了。”
“顾鸾?”壮实的拧起眉头,“不对吧,我瞧皇上对顾鸾没心思。若真喜欢她,怎的还把倪才人送去后宫,把她留在御前呢?该让她进后宫才是啊。”
瘦高挑个的又道:“那倪才人进后宫这许久了,你瞧皇上去见过她一回吗?这册封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开了口,皇上不愿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罢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屋外墙下的几道影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张俊一眼。
张俊眉心直跳,气得直磨牙。
是他疏忽了。先前宫中势力简单,也没人瞎动什么心思,他对御前便有些疏于管束。
那日倪氏封了才人,与他讨了小牧去,宜姑姑差人来说他,他心里头还不服。现下这般一听才知,宜姑姑说得真是没错!
底下人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揣摩圣意,一门心思钻营哪一位更合皇上的意,心里头有了旁的算盘一点也不奇怪。
张俊阴着张脸,一语不发地继续听。待那瘦高挑个子的说到“就你这猪脑子,永远都是打杂的命。瞧人家小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小在倪才人身边混了个掌事”,张俊终是再也听不下去。
一摆手,身边的宦官便蹿进去四个。
两息工夫,两个人就都被押了出来。屋内的光火在门外咫尺的地方映出一片光,但张俊站在那片光外,负着手、眯着眼,瞧着就瘆人。
两个人一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瘦高个子的那个更是心虚:“张……张公公……”
他赔着笑,张俊却没看他,目光斜斜地一睃壮实的那个:“自己找个不碍眼的地方跪着去。日后再管不住你这条舌头,就拔了给爷下酒。”
壮实的那个吓得说不出话,噤若寒蝉地磕了个头,赶紧告了退,去找“不碍眼的地方”。
张俊淡看着他走远,目光划在面前这瘦高个子面上:“哟,觉得御前混不出头,羡慕起小牧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半步,立在明暗交替之间,像地府差来阳间索命的鬼差。
“不……”瘦高个子连连摇头,“下奴没……下奴不敢……”
“既然不想在御前,就不必强留了。”张俊淡然垂眸,“押去宫正司,杖三十,给倪才人送去。才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想给小牧搭个伴儿。”
“诺。”身旁的宦官一应,刚要告退,张俊又道:“慢着。”
几人摒着息静听,张俊轻轻啧声:“除了殿里当值的那几个,余下的都喊起来,去宫正司瞧瞧去吧。日后什么主意能打,什么主意不能打,都想清楚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同来的几个瘦下窒息地面面相觑,瘦高个子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哭喊着想扑过去:“张……张公公!”
两旁的人赶忙上前,将他死死一按。
“张公公!”他还要再喊,就被捂住了嘴。
翌日清晨,顾鸾按时起了床,方鸾歌也爬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梳妆更衣。
先前日子顾鸾病着,方鸾歌被柳宜指来照顾她,一天都没进殿。如今她病好了,方鸾歌也能再进殿当一当差了。
只不过,方鸾歌显然只是寻常宫女的身份。
她胆子太小,行事也拘谨,在殿里素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些日子下来,皇帝也不太注意得到她。柳宜最初还拿她当“专门调来的三鸾之一”看待,如今索性就当个普通宫女用了,让她在外殿听命。
顾鸾于是沏好茶就独自进了殿。这会儿又是楚稷刚下朝的时候,内殿没人,她便径直穿过去,进了寝殿。
寝殿里,楚稷已更好了衣,却罕见地没急着去内殿批阅奏章,而是闲适地坐在了茶榻上,正跟张俊商量着什么。
顾鸾低着眼去上茶,他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继续跟张俊道:“……宫女去多了不方便,让宜姑姑挑两个就行了。你多挑些得力的宦官跟着。”
张俊应了声“诺”,正在屏风后收拾衣裳的柳宜道:“那宫女就带顾鸾和鸾歌去吧。”
楚稷暗自松气。
宜姑姑不给面子归不给面子,摸他的心思还是摸得很准的。
刚将茶盏搁下的顾鸾听言一滞,怔然抬头:“是要去何处?”
“秋狝。”他道。
顾鸾恍悟。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为彰国威,天子少说两三年里总要去围猎一次。
过去三载,尚是先帝孝期,这些礼数便罢了。今载出了孝期,连大选都已办妥,秋狝自也要去上一趟。
顾鸾记得上一世时他也是这会儿去秋狝的。天子出巡素来阵仗颇大,宫中六尚局为此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朝臣们亦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许多,尤其各位武将,都想在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秋狝中拨得头筹。
但那次御前都去了什么人?
她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后宫嫔妃去了数位。
这种事,皇后依礼应当伴驾。她记得那时尚宫局得到的消息原是皇上有意让皇后娘娘好生安胎,不必费这般周章,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后还是去了。
另外去的几位嫔妃,好似与皇后也很有些关系。
栖凤宫里,掌事姑姑景云立在皇后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也是好意。皇嗣为重,娘娘还是别去了。”
她既是栖凤宫的掌事又是皇后的乳母,说话比旁人的分量重得多,皇后素日也愿意听。
这回,皇后却摇了头:“本宫胎像好得很,还是要去的。”
景云无奈。
皇后低着羽睫,翻着手中的册子,半晌,又说:“吴美人也想出宫走一走。本宫问过太医,她的胎像也不错,就带上同去吧,免得在宫里闷着也没趣儿。”
景云禁不住地皱了眉:“娘娘,吴美人提了一句您就点头,这若明日仪嫔、舒嫔、倪才人她们也来……”
“本宫倒觉得,都带着也无妨。”皇后将那册子放在膝头,斟酌着道,“皇上的后宫不多,算上本宫也不过七个,都去也不费什么事。都是自家姐妹,本宫也不想厚此薄彼,就都出去走走吧,松快松快。”
这话说得景云无言以对。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顾虑名声了。
仪嫔、舒嫔刚进宫,新封的倪才人也还不算熟悉,她盼着能结个善缘,让这三位新嫔妃赞她一句贤惠大度。另还有何才人和秦淑女——依皇后娘娘这喜欢一碗水端平的性子,带了那三个去了,就不会想留下这两个。
景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她明白皇后这是想与六宫和睦相处,当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后。可她又觉得这样刻意了些,过得太累。
翌日,皇后拟定的随行册子先呈进了紫宸殿,皇帝过目后,懿旨就下到了六宫。死气沉沉的后宫可算有了几分生机,各宫都忙碌起来,准备伴驾离宫。
紫宸殿后,要随驾的御前宫人们同样很忙。方鸾歌和顾鸾一起花了一整日时间收拾行李,满满地装了一整只大木箱。后又听闻猎场那边比京中还要冷些,不得不再塞几件更厚些的衣裳进去,木箱险些就要盖不上。
阖宫便这样一直忙了小半个月,八月廿八,圣驾终于离宫。卤簿仪仗洋洋洒洒地延绵出去,引得百姓围观。这样的场面,顾鸾上辈子第一次得见时也很兴奋,后来到底见惯不怪了,眼下便看着方鸾歌在旁边兴奋。
如此一直行了两日,八月三十晚上,圣驾抵达围场。
围场的位置在京城北侧,其实离避暑的行宫不远,但出来围猎还住行宫不像样子,便提前两日着了人过来扎营。在圣驾到的时候,帐子里都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有些琐碎的东西还需宫人们来收拾。
偌大的一方主帐里,楚稷坐在中帐喝着茶,时不时扫一眼内帐里几道忙碌的身影,五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顾鸾,来歇一歇。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涌到他唇边,他甚至禁不住地动起口型,但就是说不出来。
“顾……鸾……”楚稷再一度自顾自地动口型时,内帐与中帐间的帐帘忽被揭开。他蓦然局促,闭口板住脸,清了声嗓子。
“皇上。”顾鸾行至他身前,福了福,“宜姑姑说颠簸了两日,不知皇上累不累,让奴婢来问问皇上可有什么想吃的,好让御膳房备合口的来。”
“不用了。”楚稷绷着脸,矢口拒绝。没说完就已后悔,复又咳了一声。
然后他定住神,起身说:“朕出去走走。”
说罢他就提步往外去。顾鸾浅怔,四处望望,见宦官们都在忙着,将心一横,就自己跟着他。
内帐里,张俊原在指点宫人们收拾,可耳朵一直竖着,以免错过圣上的吩咐。乍闻皇帝要“出去走走”,他转身就要跟上去,被柳宜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姑姑?”张俊茫然。
“你傻不傻!”柳宜低斥,抬手拍在他头上,“有顾鸾呢,你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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