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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第199章 还真是朵奇葩


苏晏走出养心殿,在宫门外遇见了个不算太熟的熟人。

        “令大人。”他朝对方拱手,“大人这是从朝会上过来的?”

        起居注郎令狐回礼道:“可不是。皇爷召内阁重臣未时一刻觐见,阁老们还没来呢,苏大人先来了。

        “说起来,苏大人几乎每次面圣,都要与皇爷闭门密谈,能否告知谈的是什么,否则下官这起居注不好写啊。”

        苏晏一阵心虚,面上却神色自若,笑道:“还不都是公事。今日商议白纸坊爆炸案的侦办情况,但因涉及尚未公布的政令,恕本官不好细说。”

        令狐颔首道:“这个下官知道。一会儿阁老们来议事,想必也与此案有关。唉,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苏晏听着觉得有内情,问:“怎么说?本官因伤在身,这几日都未参朝,还请令大人告知。”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清河形容可人、言语有趣,不如和他聊聊天。令狐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火药库炸得离奇,据圣上委派的巡城御史调查,当夜库中守卫森严,并未有外人进出,更不曾执明火入库,这爆炸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朝野上下因此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哪!”

        苏晏点头:“本官也从民间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什么‘红莲一现混沌开’之类,令大人可听说过?”

        “当然,比这些更荒谬的都有。”令狐不敢提及“天谴”二字。

        京城内各种流言,朝臣们多少都有所耳闻。

        一部分官员惊疑不定,对流言只当没听见,也不去乱传。

        另一部分官员将这爆炸当做了党同伐异好机会,开始互相攻讦政敌:文官(尤其是与西野党颇有关系的)上书骂宦官与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谴。与宦官亲近的勋戚,上书骂某些文官贪污受贿,故而上天降责。武官们素来地位低,谁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浑水。而在自诩清流的言官们眼中,除了他们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乱臣贼子。

        于是人人借机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枪舌剑,血雨腥风。

        苏晏听得咋舌,又问:“朝会上,皇爷什么反应?”

        令狐苦笑:“皇爷?皇爷也没能逃过满堂飞的唾沫星子。”

        “怎么?难道连皇爷也骂?”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贾大人带头的一干言官,上书称白纸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国君与储君反躬修省,不仅要追究兵部与工部相关官员的责任,还要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罪己诏?”苏晏吓一跳,“要不要这么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是何意?”令狐不解地问。

        “就是,呃……小题大做。”

        令狐叹口气:“这种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汉文帝以来,七十多位帝王都下过罪己诏,多是因为水旱疾疫祸及天下,大势所逼。”

        苏晏其实也知道,像地震、大旱这类天灾,危害巨大又治理无门。就因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无法抵抗的灾祸,自然都是皇帝的锅。所以历史上那么多皇帝热衷制造“祥瑞”,好证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灾不断,就会被诋诟为“天子失德,上苍降罪”。

        由此可见,当皇帝,运气也很重要。

        运气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长久以来形成了一个传统,一旦有大灾大祸或政权不稳,要么朝臣们逼皇帝下罪己诏,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诏当做杀手锏,危机时刻丢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舆论,多少管点用。

        不过就算是走过场的罪己诏,苏晏也相信景隆帝绝不会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庙号,引得朝堂沸议。恰逢关中大地震,文臣与言官们以“天谴”为由逼他下罪己诏,甚至连具体文字都替他拟好了,只需盖个印玺即可。

        在这种满朝逼谏的情况下,年轻的天子都没有屈服,硬是顶住了压力,又与太后联手,反逼着一批倚老卖老、操纵国策的朝臣辞官,这才将朝堂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几年过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还想故技重施,岂不是自找苦吃?

        苏晏笃定地说:“贾大人要倒霉了。”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贾大人惯来讪言卖直,一心求个青史留名,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连乌纱帽都留不住。”

        苏晏与他政见类同,彼此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似乎亲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记得多,也想得多。这满朝文武,有的是有才无德,有的是有德无才,还有的既无才也无德。真正有才又有德还心怀苍生的……不算多。苏大人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前途无量,但也前途崎岖啊!”

        苏晏知道他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触地点头:“多谢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令狐朝他拱手,诚恳地说:“我等史官秉笔,唯‘直’而已。苏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可不能只有一个‘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苏大人心里清楚,无须他人赘言。下官在此先祝苏大人,一生如春风秋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苏晏亦拱手道,“感君诚意,晚学受教了,定不负所望。”

        *

        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苏晏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清流涤荡一净,很有种澄心定意的禅味了,结果出了禁门,方向还没认清就被豫王强拉上马车,顿时破了功。

        他有些着恼:“王爷不是说好了,不作陪,不进宫的么。”

        豫王笑道:“本王没进宫,在这儿等你出来也不行?”说着,递了小茶壶过来。

        如今他与苏晏说话,放松又放肆。苏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接过茶壶对着嘴儿咕噜噜灌了一通,喘口气说:“皇爷知道你深夜翻墙出城的事儿了,你可得收敛着点,别老在欺君的边缘试探。”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还把他的爱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俩一同饮酒,还在一个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来和你哥怄气的工具!”苏晏忍怒道,“王爷非要与下官一同办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俩只谈公事,别瞎整那些有的没的,以免被人误会。”

        豫王不是滋味地问:“苏大人怕被谁误会,是我皇兄,还是重伤的锦衣卫沈柒,还是你那失踪的贴身侍卫?”

        苏晏听出他故意戳自己痛处,气得拿茶壶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盯着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红嘴唇,嗤道:“进个宫,面个圣可真不容易,瞧苏大人把嘴都说肿了。”

        苏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满面通红,继而恼羞成怒,抓起身边能拿得起的物件,统统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轻松抓住,物归原位,连油皮都没蹭到。

        苏晏累得气喘吁吁,悻然去开车门。

        豫王连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苏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见为净!”

        豫王见苏晏真生气了,知道自己这个醋吃得不是时候。他是把苏晏当做心上人,可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顶多只当他是个不得不共事的同僚。旧日恩怨尚未完全冰释,连朋友都谈不上,这种醋话说出来,可不是故意削人脸面、给人难堪么?

        ……情情爱爱之事,一旦撇开了床榻,怎么就这么麻烦,这么难?豫王郁闷地叹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用另一只手顶住车门,对苏晏道:“就按你说的,公是公,私是私,方才是我越界了。”

        这话有那么点致歉的意思,苏晏绷着脸:“王爷首先要弄清楚,与下官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肉体关系?豫王试探道:“朋友?”

        苏晏翻了个白眼:“‘朋友?本王缺你一个朋友?’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豫王吸口气,十分坚定地答:“同袍!战友!这个我绝对没有否认过。”

        苏晏转念一想,觉得这个答案可以接受,于是缓和了神色,说道:“还请王爷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只是同袍,去干涉别人的私事就很不适宜了。”

        见豫王似乎还有些愤懑之意,苏晏又问:“从下官认识王爷至今,出于朋友之义,只劝过王爷一次不要耽溺情爱、虚度时光,可曾打听过你的私密事,问过你有多少床伴?”

        豫王仿佛被噎住,一时无话可说,又觉得有点悲凉——不吃醋是因为不上心,苏晏真的对他全无私情——或许这一辈都不会有。

        “本王知道了。”他垂目不再看苏晏,放下手臂,颓然后退两步,“你若是想走,就走罢。”

        苏晏开门下车,朝午门方向走了百来丈,觉得皇宫实在大得离谱,有车不坐非要靠腿走路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傻。

        再说,豫王方才那副饱受打击的模样,实属罕见,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苏晏飞快地反省了一下,觉得比起豫王曾经对他的所做作为,刚才他说的那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有车不坐,还真是傻。

        车轮声骨碌碌地从身后追上来,在他身边停住。车门打开,豫王朝他伸出一只手,无事人般说道:“有车不坐非要走路,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惊觉再骂下去就真要犯上,苏晏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蹬上车厢,刚才那事算是翻篇儿了。

        豫王表面上同意了苏晏“同袍之间互不干涉私事”的说法,心里自有打算,准备把苏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士子,当做最精锐的铁骑、最坚固的城池来攻克。

        三十六计,“假痴不癫”也使得,“苦肉计”也使得。必要时,与其他情敌之间“远交近攻”也未尝不可。只除了“走为上”,他兵不厌诈。

        *

        一纸圣旨,专案联合调查组就能在大理寺挂牌,但人员、资金调配等前期准备,还需要几日时间。

        而且交代北镇抚司去打探的关键线索尚未有回复,苏晏左右无事,翌日出现在了奉天门,想看看朝会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没有穿大理寺右少卿的四品官服,穿了件新发的御史常服。青色,胸前的补子由基佬紫鸳鸯换成了神兽獬豸,感觉好多了。

        四更天在午门外排队注籍,他也是站在御史的那一队,听都察院的同僚们私下讨论新官服,一律满意,说是动用了内帑赶制出来的,足见圣上对言官的重视。

        苏晏在心里暗笑:重视是挺重视,但不是为了你们。再说,就算是,也不见得你们以感激之心回报皇爷,少放点嘴炮呀?

        在奉天门广场上排队站好,等待圣驾临朝时,贾公济一回头,看见了苏晏,愣道:“苏大人,站错位置了吧?”

        苏晏假装左右顾盼,又低头看看胸前补子:“没错呀,难道下官不再是监察御史与陕西巡抚御史,被撤职了?”

        朝中臣子身兼数职的大有人在,但站班排位都是以最高职位为准。

        有时就算平起平坐,也要争一争谁的兼职含金量更高。

        建国初曾经有位尚书兼任通政使,认为另一位尚书兼任都察院都御史,站班不该排在自己前面,与对方在朝会上吵嘴,为争C位当场打了起来。

        可从未见过自降身份,四品少卿非要往七品御史堆里扎的……这苏十二,还真是朵奇葩。

        贾公济促狭心起,走到苏晏身边,说道:“既然苏大人以御史身份为豪,那就该秉承谏臣的一脉作风,介直敢言,不畏强权。回头在朝会上,本官带头上谏,苏御史可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拖后腿。”

        苏晏端然拱手,正色道:“身为御史,理当拨乱反正,直陈时弊。但听上官吩咐,无有二话。”

        贾公济对他的表态十分满意,心道:没白把他拉进御史队伍里来,果然是个俊杰。

        “贾大人且放一百个心。”苏晏朝他笑了笑,提醒,“圣驾到了。”

        贾公济赶紧归了位。苏晏抄着袖子,看他斗志昂扬的背影,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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