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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第321章 外面有别的猫


沈指挥使到底给苏阁老留了最后的面子,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透露出的态度也足够明显了:

        我知道朱贺霖尚且是小少年时,就对你别有所图、胡搅蛮缠;也知道你和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几乎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但如今回到京城,他是君你是臣,加之又有景隆帝的关系牵涉其中,不可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以免他哪天真的昏了头,放纵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苏晏心里也很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与朱贺霖朝夕相处过长段时间,无论谈天说地还是一同撸猫,都是十分放松惬意的状态。若是刻意疏远,他会遗憾于失去这种自然而然的氛围——这倒是轻的,只怕朱贺霖会因此在心理上产生反弹,甚至炸毛发作。如今国内外局势紧张,空气中的阴谋与火药味一触即发,朱贺霖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的心态尤为重要,必须得稳住。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沈柒的顾虑不无道理。朱贺霖与其父最大的不同在于,太过年轻气盛,率性恣肆,不会去克制自己的感情与欲望,哪怕为了大局必须克制私心,也是颇为艰难而不能长久的。与朱贺霖离得越近、相处得越久,这把烈火就越容易烧到他身上,到时只怕扑都来不及。

        苏晏无声地叹口气,道:“街对面臭豆腐摊的老板家中母猫生了七八只小猫,回头我向他讨一只,带回家养。”

        沈柒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尽量不给朱贺霖私下相处的借口,便微微一笑:“不必去讨。我送你一只调教好的西夷猫,长毛碧瞳,通体雪白,漂亮得很。”

        苏晏猜测他说的是波斯猫,这年头还很稀罕,偶尔从中东萨菲王朝的商人手中流入大铭京城,很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千金难求。

        他不想沈柒破费,但对方这么说了,想必已经买下,于是便也没有推辞,心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也送沈柒个贵重的回礼。

        从北镇抚司回府的马车上,苏晏膝盖上多了一团雪白的毛球。这是只公猫,因为品种名贵所以没有骟过,但性格温和,随便他怎么揉都行,不比梨花脾气傲娇火爆,还爱踩胸。而且因为毛软而长,如蓬松的云朵,撸起来手感更好。

        苏晏挺喜欢这只波斯猫,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梨花与其他所有的猫都不一样。

        那是在内心彷徨的人生低谷,在彼此扶持与坚韧等待中,陪伴过他……他们的猫。

        ——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宫殿寂然无声。太子探身过去,不知是隔着侍郎揉猫,还是隔着猫亲近侍郎。太子说:“‘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清河,这是我们的猫。”

        苏晏失神了。

        直到马车停靠在苏府大门台阶下方,苏小京从门房出来给他搬步梯,他才回过神来。

        抱着猫下车时,苏小京惊叹起来:“嚯,这么漂亮的猫!”

        苏晏笑了笑,把波斯猫放在他臂弯:“给你摸摸?”

        苏小京小心翼翼地摸了几把,一脸欣喜。苏晏笑道:“你这么喜欢,喂食、梳毛、铲屎都交给你?”

        听到要铲屎,苏小京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喜欢养动物,以前母亲在世时为了给他补身子,背着房东偷偷在屋里养了只下蛋的母鸡,鸡与人同吃同睡,鸡屎拉得满地满床,臭死了。他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去洗被子,回头就搓了根草绳,把那只鸡绑在饭桌的桌腿上。饭桌只有三条腿,有天支撑不住倒下来,把鸡压死了,他还暗中庆幸了一下:虽然以后没蛋吃,但不必再忍受吵闹与臭味了。

        ——由此看来,他打小就与寻常平民孩子不同,哪怕饿着肚子,有些事也是不能将就的,苏小京如是想。也许是因为,他从骨肉血脉里本就不该是个平民?

        “大人……”苏小京连马车都忘记卸了,抱着波斯猫,紧跟在苏晏身后往院子里走,“大人你说……我若是去参加科考,有机会登第么?”

        苏晏诧异地转头看了小京一眼,想说你才把常用的字认全,写个家书也只是勉强凑合,更别提做文章了……但出于保护对方的自尊心,他还是委婉地说道:“科考挺难的,要不再多念几年书吧。我现在忙,没空教了。回头我给你、小北,还有咱家里想要读书习字的仆役们合请一个教书先生,怎么样?”

        苏小京并不想要这种给下人统一办的识字班——虽然这么好心的主家不多见,但他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人教他几个大字、送他一双布鞋,就感激涕零了。

        他想起了今晨喝到的那杯桃花酿……那么好喝的酒,却只让他喝一杯,沈指挥使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而又不知轻重的小厮。

        我苏小京……不,我朱贤,不是小厮!

        苏晏见苏小京脸色阴晴不定,还以为他沮丧于科举无望,安慰道:“除了科举,还有很多路子走的。譬如……你若有意经商的话,有空可以先向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讨教讨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仅高于伶、娼等贱籍,苏小京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垂下头,不愿被人看见此刻的神情。

        苏晏并不受这个时代的观念约束,要不是投舍在世族士子身上,他还想靠着记忆中的配方,发家致富当个巨商呢。

        话说起来,阮姐姐的店面似乎上个月开张了?他得抽空过去瞧瞧,看自己用来入股的那几张配方好不好用。尤其是味精的配方,比起天工院的研究课题简单得多,而且原料易取,以面筋为主原料,以盐酸、活性碳、烧碱分别进行水解、脱色与反应,就能实现量产。其中盐酸不难获得,已经有欧洲药剂师研究出了原始但方便的食盐与矾油蒸馏提炼法;至于烧碱更容易,这个时代已经有了肥皂,就是靠碱与熟石灰反应成烧碱,把脂肪皂化做出来的。

        苏晏自顾自地琢磨,没注意到苏小京的异样,忽然听“嗷呜”一声叫唤,波斯猫从小京臂弯里跳下来,飞快地蹿过了走廊。

        苏小京意识到自己因为心绪起伏,一时失手把猫捏痛了,忙道:“我叫几个下人一同去追猫,大人先回屋歇着。”

        苏晏知道自己连猫都跑不过,也就不亲自下场去追了。刚进屋洗了把脸,荆红追敲门进来,手指拎着波斯猫的脖颈肉,那猫跟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大人,你新买的西夷猫?”荆红追问。

        苏晏上前接住了猫,说:“我哪儿买得起,沈柒送的。”

        荆红追沉默了一下,又问:“大人喜不喜欢狗子?我会驯。”

        ……我已经有好几只了!苏晏干笑道:“不必了阿追,猫狗会打架,我不想家里都是声音。”

        翌日一大早,苏晏吃过早饭,荆红追驾车送他去衙门上值。苏小京说去集市采购食材,与小北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但他没到集市就在街头拐了个弯,转而去了外城东的一户大宅子。

        繁嬷嬷就在这宅子里当差,但主家老的老、小的小,她身兼教养、管事等职,整个府邸基本上是她说了算。

        见苏小京主动来找,繁嬷嬷高兴极了,把他请到屋中叩拜行礼,一口一个“小主人”地叫着。

        苏小京问:“你这儿有桃花酿么?亲手酿的那种。”

        繁嬷嬷一怔,答:“有是有,不过不是府内酿的,是外面酒肆买的。”

        “无妨,拿一瓶……不,拿一坛给我。”

        很快就有婢女送来了一坛桃花酿,苏小京取了个大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桃花酿虽然不算烈,但繁嬷嬷担心他喝得冲了伤身,劝道:“小主人缓点喝罢,要不老身再叫人上些菜肴、点心,垫垫肚子不容易喝醉?”

        “不用。”苏小京喝得半醉了,用力摇头,“我就要喝这酒……想喝几杯,就喝几杯!”

        繁嬷嬷叹口气:“老身知道小主人心中的愁苦……要不,咱们不管京城的事了,去投奔小主人的叔父,宁王殿下?”

        苏小京打个几个响亮的酒嗝:“人家是个亲,嗝,亲王,就算认了我这个野路子的侄儿,又凭什么养我?我先得替我亲爹平,嗝,平反才行。”

        繁嬷嬷道:“要不,还是先给宁王殿下写封信罢。说实在的,他的封地远在河南,听说又身患肺痨,是一尊自顾不暇的泥菩萨。但他与信王殿下自幼感情深厚,必不会对小主人你坐视不理的,就算没法马上接你过去,至少也能派人送钱物过来。到时小主人置产置业,老身负责通知信王府的老人们回来,咱们自立门户。小主人,你看如何?”

        苏小京搁下杯子,抱着小酒坛对口灌,忽然酒坛脱手,往桌面一趴,满面酡红,目光迷蒙。

        繁嬷嬷扶正酒坛,看他醉得七七八八了,问道:“小主人难道还想在那苏十二府上当小厮?”

        “小厮……不当小厮……我不是小厮!”苏小京含糊不清地喃喃。

        “那老身就斗胆,替小主人把这封信写了。在宁王殿下回复之前,还请小主人委屈一下,暂且在苏府待着。”繁嬷嬷俯下身,凑近苏小京,低声道,“对了,苏府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儿罢?”

        “什么事儿……大人新得了只漂亮的白猫……”

        “还有呢?”

        “没了……”

        “沈柒没来找过他?还有今上,我记得你说过,他还是太子时经常微服来苏府,如今还来不来?”

        “没来……大人今早去北镇抚司了,回来抱了只猫……”

        繁嬷嬷还想再追问,苏小京彻底没了回应,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沉吟片刻,繁嬷嬷叫了两名婢女进来,将苏小京扶到了床榻上。她放下床帐,正待离开,忽然看了一眼两名婢女,下令道:“你们两个,脱光了衣衫,上床好好伺候着。”

        婢女像是训练有素,十分顺从地诺了声,开始宽衣解带。

        繁嬷嬷出了屋,把门带上。穿过走廊时,迎面而来的仆役们纷纷躬身避到侧旁。她目不斜视地走到主人房,厅内首位上坐的、正在喝茶的一名白发老叟当即离座,朝她行礼。

        “记住,你是又老又病的主家,不必在他面前露脸。”繁嬷嬷吩咐,“他万一向仆人们打听,你得事先教好说辞。”

        白发老叟一一应下,待到她离开,才微微松了口气。

        *

        苏晏上午在吏部官署,下午去了文渊阁,顺道让內侍给朱贺霖递了个简报,说明戚敬塘的事。

        朱贺霖因为派的信使扑了个空,回来禀报说戚敬塘不知行踪,正打算下诏给登州,让他们把人给翻出来。收到这份简报看完后,哈哈大笑:“谢阁老竟也有如此魄力的时候!这个姓戚的倒是有点意思。”

        他转头吩咐內侍:“抬肩舆过来,朕要去一趟文渊阁。”

        说是要去内阁视事,结果根本没进文渊阁的大殿,圣驾直接落在旁边空置的东阁里了。苏晏奉命来见驾,见朱贺霖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梨花。

        梨花一见苏晏,就从朱贺霖大腿上跳下来缠他。

        苏晏忍不住弯腰,伸手撸猫。梨花在他手上嗅来嗅去,突然尖锐地叫了一声,扭头不搭理他。苏晏有些意外,将梨花抱起来,想埋它肚皮。

        结果梨花发飙了,呼啦一爪子挠在苏晏脸上。

        朱贺霖惊呼一声。还好苏晏反应及时,把脸向旁边偏了偏,这一爪子在他侧脸的下颌位置与脖颈上抓出了三道血痕。

        血痕很浅,愈合了也不会留疤。但朱贺霖大为生气,从榻面一跃而下,冲过来拎起梨花往地板上一扔。

        猫轻盈又敏捷,这么一扔自然是伤不着的。梨花仿佛也生气起来,竖起尾巴,却不是对着朱贺霖,而是朝苏晏气愤地喵喵叫:你在外面有别的猫了!你不爱我了!

        “这畜生!”朱贺霖恼火地骂了声,手指将苏晏的下颌轻轻抬高,检查他脖颈上的伤口,又叫富宝取药匣子过来。

        一点轻微的皮肉伤,苏晏并不在意,哪个养猫的没被猫挠过?但朱贺霖硬把他拉到罗汉榻上涂药。药要上两种,第一种是稠汁状,为防流下来弄脏衣领,苏晏只好平躺下来,侧过脸让朱贺霖先给他伤口消过毒,然后上第二种膏状药。

        上完药他揽镜一看,侧脸下颌与脖颈上一道道青紫药迹,比不涂更吓人。朱贺霖道:“拿纱布来给你缠上?”

        苏晏失笑:“我又不是被割喉,包扎得那么夸张做什么?就这么敞着好,明天就结痂了。”

        朱贺霖处理完他的伤口,放了心,转身去找不孝的畜生算账。可惜梨花机灵得很,知道自己干了坏事,早就逃出殿去了。朱贺霖余怒未消地吩咐內侍:“去找。找到就关进猫舍,一天不许她出来。”

        苏晏劝道:“小爷,真不必如此,养猫被猫挠是很常见的。”

        朱贺霖道:“那怎么行,她现在是恃宠而骄。之前发脾气时也想挠我来着,没得逞,就对你下爪了,不给她点惩罚,以后就越发欺软怕硬了。”

        苏晏:……我软?

        朱贺霖道:“对了,你说打算提拔戚敬塘给于彻之当副手?谢时燕若是知道,十有八九要记恨你的。”

        苏晏道:“我也知道这么做会得罪谢阁老,但也不能任由他把戚敬塘砍了吧。任命之前,我会让小戚登门去向他赔礼道歉。谢阁老向来脾气糯,应该会谅解的。”

        朱贺霖摇了摇头:“谢时燕虽然专爱和稀泥、当和事佬,其实心眼小,这事在他身上没这么容易过去。”

        苏晏笑着说:“那我也没辙了。戚敬塘我是非用不可,小爷你看着办吧。”

        朱贺霖也笑道:“我还能怎样,你说怎样就怎样了。回头我派个御医,带些补药去探望谢时燕,先给他吹个风,让他不要再追究了。”

        这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至于谢阁老愉不愉快,我们的苏大人对此还有些歉疚,但新帝并不在意——说来还是谢时燕自己贪图疗效、吃多了春药,他能派个御医去诊治,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苏晏离开前,朱贺霖想起了信使所禀报的一个细节,说之前有批黑衣刺客似乎是去刺杀戚敬塘的,也扑了个空。

        黑衣刺客?苏晏有所警觉。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回头向戚敬塘提起时,对方却是虱子多了不咬,满不在乎地答:“在登州,想杀我的人多得去了,贼匪、浪人,还有海盗。我这些年见识过不少刺客,武功比我高的运气不如我,运气不错的武功比我差,所以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苏大人不必担心。”

        苏晏听了,也挺佩服他看得开。这件事虽然没有再深查下去,苏晏倒没忘将之告诉沈柒。沈柒听了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新的剿匪部署在紧锣密鼓地开展,朱贺霖下旨,派于彻之与戚敬塘提督军务,统领卫所边兵和京营官军,阻击在北直隶会师的廖、王联军。

        朱贺霖颇为重视这次的反击,光是京军三大营,就出动了战力最强的五军营其中的左、右、中三军,整整七万人马。还亲赐御酒,给于彻之和戚敬塘送行。

        重视归重视,但比起到处游击的“义军”,在各地愈演愈烈的谣言更令他心烦。

        随着那本妖书屡禁不绝,京城同样陷入一片疑云,就连部分官员也忍不住在暗中议论此事。不怕死的御史们,又开始策划着一场直谏,想请太皇太后出面说明真相。

        朱贺霖怎么可能再让太皇太后出现在朝堂上?更何况她未必会说,说了也未必有人信。

        为了想出解决之道,他一连三夜去父皇床前叨咕。遗憾的是,这件关于帝位正统的大事,对他父皇而言似乎刺激程度还不够。

        陈实毓回复说,皇爷状态的确有好转,时而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指尖偶尔也会微动,但那也可能只是无意识的身体反应,这在昏迷病人身上颇为常见,未必就一定是醒来的征兆。

        朱贺霖只好死了向父皇求援的心。接着他又去了趟太庙,给母后烧香,问她是否有计可施?或许可以托个梦,给他一点灵感提示。

        结果连母后也不理睬他。也许是气他跟自己的父亲争男人,不成体统,朱贺霖忧愁地想。

        回宫后,他一洗愁容,又是一脸锐意勃发的模样——只有身为国君的他先沉住气,才能稳住臣民们心中的惊疑,朱贺霖这么告诉自己。

        至于苏晏,为了想对策,已经辗转反侧两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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