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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四十一 焚书


  其实,郭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现在到来,或者晚一点到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本格物学的教科书,是他最后的尝试,向郭瑾发去了最后的试探。

  而郭瑾的反应其实根本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自打董仲舒为了维护皇权和大一统的局面而革新儒学之后,君权神授就成为这一整套君臣纲常伦理体系的根基。

  这一整套体系严密、强势、有理有据。

  皇帝靠着这一套体系从此有了神秘的面纱,成为了神圣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是真理,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理论上拥有无限的权力。

  臣子们则依附皇权,以忠诚为代价换取皇帝的信任,被赋予这份权力,代替皇帝行使权力,在皇帝理所不能及的地方作为皇权爪牙而生存,而作为。

  到了民间,家族的存在也被纲常理论进行了一番改造和强化,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家主就是家人的君主,皇帝对天下人拥有无限的权力,家主对家人拥有无限的权力。

  皇帝理论上可以对天下人肆意妄为,而家主理论上也可以对家人肆意妄为,这一切以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为基础。

  而为了给这过于赤裸的法则披上温情的掩饰,避免、限制反抗,光靠忠诚是不够的。

  于是统治者精巧的选择了【孝】这一大义,给君权神授的基础裹上了孝的外衣,让这一丑陋的伦理体系看上去变得温情脉脉。

  因为忠,臣子要对皇帝服从。

  因为孝,后辈不能反抗长辈。

  反抗的正义性遭到了【忠孝】的双重压制,瞬间沦为叛逆举动,为世人所不容。

  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会竭力维护这一套体系。

  君为臣纲,臣子虽然受到皇帝的压迫,但是也能在这一压迫之中获取利益,得到权力的分润,满足自己的权益,当然也要竭力维护。

  下到民间,以家族为单位的基层社会之中,很难得到权力的分润。

  但是因为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所以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家主也获得了这一体系当中相对优势的地位,当然也要维护这一体系。

  封建君权绑定了父权、夫权,君、民、黎庶前所未有的就这一体系达成了一致。

  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就此成为了贯穿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

  这一套体系之精巧不仅在于此,也在于它给皇帝上了枷锁,给臣子上了枷锁,给天下万民也上了枷锁。

  大家若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就必须要维护这一套体系。

  而这一套思想体系虽然已经和孔子坚持的儒家学说相去甚远,可它偏偏名为儒学。

  这是一套极具包容性的体系,把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包裹其中,深入到民间最基层,不分贫富,让每一个男性都得以在这个体系中获利。

  也不单单是男性,有些时候女性也会因为失去丈夫而年龄较大,从而利用孝的存在,接替了丈夫的父权,成为家主,成为这一体系当中的既得利益者。

  正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体系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他人的人,都有可能从中获得利益,都有可能成为【吃人】的那个人,以至于在残酷的阶级压迫之下,这一体系还能维持近两千年。

  说起来,这个体系真的很“公平”。

  公平的让任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吃人的人,公平的让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者。

  也因此,每一个人都在默默的维系着他。

  在汉武帝和董仲舒等精英的努力之下,一个保守的、排斥进步的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由此诞生。

  在此之后,无论王朝更迭,分分合合,这一社会结构再也没有发生过改变,如果没有强大外力介入,这一体系大抵能维持到天荒地老。

  神权、皇权、父权、夫权已经完成了绑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郭鹏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奉天称帝,接替的是汉朝法统,立国根本就是这一套法统。

  他不是因为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而建立魏国从而称帝,他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废帝刘健,刘健的权力合法性来自于汉朝,来自于上天。

  郭鹏是魏天子,是天子,是天的儿子,代天行政,所作所为皆由天来背锅,由天来负责解释——听不听得懂是别人的事情。

  你靠着这一份社会共同认知走到了现在,结果就要过河拆桥?

  格物学最早在朝中出现争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番说辞,当时郭瑾忙于巩固权力地位,无暇顾及此事,郭鹏也要时间来筹备这件事情,核心争议就暂且搁置了。

  时至今日,格物学正式推广已成定局,而其中这关系到这一套三纲五常伦理体系根基的认知,已然成为了郭瑾不能退让的核心利益。

  皇权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世俗的认知。

  这一份过于无限且广大的权力,需要超乎人类认知的神秘力量来背锅,这样才能勉强得到社会的共同认同,如果这一份认同被推翻了,皇权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魏帝国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重塑认知?

  那么大的无限的权力,你让谁来给你背锅?

  群臣都知道这是一种伪装,但是他们需要以此获利,所以他们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天下万民是相信的。

  你现在主动告诉他们这是假的,然后呢?

  你要怎么向天下万民解释你能拥有如此强悍的权力?

  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神明,没有上天,没有天人感应,举头三尺无神明,这一切全都是统治者的统治手段和工具?

  告诉你们这些,为的就是要你们安安稳稳当顺民,然后老老实实被压迫和剥削?

  父亲,你这样做,是多想看着咱们魏国二世而亡?

  郭瑾拿着郭魏政权的核心利益来质疑郭鹏,他希望自己的父亲没有失去理智。

  他的父亲总能做出一些超乎他的想象的事情,过去的也就算了,总体也能算是维护魏帝国的统治,而这一次,郭瑾是真的不能忍。

  他第一次质疑起了郭鹏。

  郭鹏在郭瑾的面前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郭瑾,心中痛苦,但痛苦之后便是了然。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阿瑾,就照你说的做吧,你觉得那里有不合适的,删减掉便是,其他的就留下来吧,格物学,到底还是有用的。”

  郭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郭鹏那么好说话。

  还以为郭鹏又要和他扯一大堆大道理,试图让他明白什么之类的,甚至还要吵架,要不欢而散。

  这种事情,郭瑾现在已经不是很想去听了。

  以前没当皇帝的时候还有心思听听,可现在做了皇帝,满脑子都是权势都是功绩,哪里有时间听父亲唠嗑?

  我是个大人了,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有能力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了。

  所以父亲,别对我说那些大道理了。

  郭瑾是这样想的。

  最差的结局是郭鹏要强行这样去做,而他则面临两难的局面。

  当然来到泰山殿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郭鹏要强行去做,他都要全力阻止,绝对不能让他这样做。

  除非郭鹏能下定决心把他废掉,自己重新做皇帝。

  他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虽然低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却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

  但是他没有想到郭鹏居然真的顺着他的心意,什么都没说,没有说教,没有反对,没有斥责,没有生气。

  郭鹏就那么平淡的答应了。

  以至于一时间还让郭瑾有些不习惯。

  “父亲,这……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郭鹏笑了笑,脸上满是温和,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郭瑾犹豫了一会儿,看郭鹏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放心,向郭鹏行了礼,然后离开了泰山殿。

  他要吩咐新成立的格物堂按照他的意志删减重编这本格物学教材,绝不能让一些不该公之于众的讯息公之于众,威胁到郭魏政权的稳定性和统治地位。

  话说回来,咱们真的活在一颗球上?

  郭瑾素来是很相信郭鹏的,但是这件事情上,他自己都觉得非常惊讶。

  这种事情说出去真的有人相信?

  但是按照郭鹏的这种说法,还就真的解释了很多的日常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但是细细一想很有些问题的事情。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郭瑾一边走,一边翻看手上这本实验性质的格物学教材,满脸都是困惑不解。

  什么巨大的引力。

  什么潮涨潮落日升月落之类的,这些事情自家老爹都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

  虽然执掌权势的大家都知道这一整套体系维护的都是大家的利益,维护的也是皇帝的利益,但是当一种全新的学说放在眼前,郭瑾也开始思考和怀疑。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原本世界上没有神,但是信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神。

  以致于连统治阶级内部都有人真的相信董仲舒的这一套理论,并且奉为圭臬。

  现在,让大家去推翻这一套理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郭瑾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好想着等日后有空闲了再去找郭鹏询问一下。

  郭瑾走了之后,郭鹏也没有去找曹兰,而是一个人坐在泰山殿后花园的亭子里坐了许久。

  一边往亭子边的池塘里抛下鱼食喂鱼,一边落寞的叹息。

  郭瑾说的没错,这种事情,已经威胁到了郭魏政权乃至于整个伦理体系存在的根本。

  一旦流传起来,必将威胁到郭魏政权的稳定,到时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就不好说了。

  小冰河时期,魏帝国必须要保持存在和统一,必须要保持国家的稳定与和平,粮食减产的大环境之下,一旦魏帝国崩塌,战乱带来的死亡人数会远超东汉末年。

  郭鹏四十年的奋斗就全部白费了。

  郭鹏一直都很认同一句话。

  生产力水平不够的时候,千万别想着变革社会性质,否则,社会就该崩溃了。

  万般问题的根源,其实都可以归咎到社会生产力的问题上,生产力要是足够了,共同富裕了,那么就该天下大同了。

  但是问题就在于,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是一个超大的命题。

  从农业时代过渡到工业时代,社会生产力天翻地覆的变化,所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台蒸汽机啊……

  就算是一台蒸汽机,从实验室到可实用,期间又跨越了多少艰难险阻呢?

  而且有一台可用的蒸汽机,就要有质量过硬的工业品质钢铁。

  质量过硬的工业品质钢铁又需要炼铁技术的发展,同时也需要炼焦技术的发展,要高炉炼钢,又需要耐火砖。

  中间会涉及到相当程度的化学知识,需要这套化学理论完全成熟,成为可用于生产的技术。

  而每一套成熟的技术后面需要一整个成熟的可量产产业,每一个可量产产业的形成还需要自己的规范,自己的管理模式,自己的经营模式,背后又是无数的利益牵扯。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巨额的原始资金投入。

  更重要的,是社会需求。

  社会有需求,才会产生市场,有了市场才会有人消费,产生利润,这个产业才能发展下去,继续创新。

  郭鹏坐在小亭子里,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果现在的魏帝国拥有火车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当然是很有好处的。

  军事上很有意义,军队的行动、物资的投放效率将会得到空前巨大的提升,魏帝国可以近乎完美的掌控自己的国土。

  讯息传递的速度也会变得很快,政府行政效率会大大提高,中央集权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商业层面也会大大减少商业运输的时间成本,也会大大提高商业效率,绝对是商人的福音。

  好了,魏帝国最精英和最有财富的一群人已经充分享受到火车的便利了。

  然后占据绝大部分人口数量的平民百姓呢?

  他们……目前来说需要用到火车吗?

  他们用火车干什么呢?

  火车对于平民百姓最大的意义应该在于方便经商和方便外出打工,但是以魏帝国的商业发展水平和手工业发展水平来说……

  好像意义不大。

  魏帝国的商业发展水平和手工业发展水平吸纳了多少人口?

  嗯,反正不多。

  其他耕种土地的农民们需要火车吗?

  他们用火车干嘛呢?

  观光旅游?

  走亲访友?

  以他们普遍的财力来算,他们能付得起乘坐火车的费用吗?

  魏帝国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外出需要路引。

  平民百姓大部分的时间需要用来生产,春季耕种,夏季除草除虫,秋季收获缴税,只有冬季稍微闲暇一些。

  但是闲暇时间时不时地有徭役要负担,青年男子还有兵役要负担,少年儿童再怎么也要进学。

  而且他们都有土地,都有家,城乡收入差距也不是那么大,好像并没有迫切的进城务工和从商的需求。

  就算进城也是去距离最近的县城,而不是东南沿海的大城市,所以并没有大规模迁徙的需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土地亩产数量太低了。

  忙活一年到头,打上来的粮食交了税以后养活几个熊孩子还是有些难度的。

  逢年过节扯几块布做件衣服吃点好的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花钱坐火车到外地,光吃粮食不挣钱养孩子……脑子有泡?

  如此看来,平民百姓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只靠精英人士和最有钱的那么一小撮人,能摊平研发成本、火车运行成本、铁路修筑成本和后续的养护成本吗?

  官员公务出行肯定不能自费,军事方面的运输肯定也不能让军队士兵掏钱不是?

  所以这成本还是要算在商人头上。

  那一张票要多贵啊?

  万一比马车长途旅行还要贵的话……会有那么多人坐火车吗?一车厢能拉满不?

  如果这群人都不能摊平成本实现盈利,那么政府就要不断地往里贴钱,贴钱,贴钱……

  以魏帝国主体为农业税收辅助为商业税收的财政收入模式,打造遍布魏帝国国土范围之内的铁路线,维持运行,能支撑多久呢?

  火车带来的利益和付出的代价,二者能够找到一个平衡点吗?

  郭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研究一下怎么提升土地亩产好了。

  这才是真正在提升生产力不是?

  耕作技术,耕作效率,耕作面积,以及肥料,这一系列行动所瞄准的提高粮食亩产的目标,才是真正的在提高生产力。

  生产力不能获得全面提高,仅仅获得一两件器物,反受其害。

  而且如果一定需要的话,郭鹏更希望得到的是大棚技术,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技术。

  有了大棚技术,小冰河对于魏帝国来说就真的不是一个过大的威胁了。

  当然,这样的现实也让郭鹏感到失落。

  钳制思想,愚民弱民,以稳固统治,这当然有正面的意义,比如让这个国家更加稳定,少一些动乱,少死人,大家都能活得开心。

  只是钳制思想的发展,限制新思想的诞生,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生产力。

  如果魏帝国能拥有更强的生产力,新的思想就能够流传起来了,可魏帝国的生产力受限,经不起新思想的冲击和社会结构的瓦解。

  小冰河侵袭之下,需要一个强势的政府用国家政令作为手段,在漫长的岁月里进行南粮北运的大工程,并且控制成本,控制粮价,在魏帝国人口上涨的大环境之中,确保神州大地的和平稳定。

  魏帝国一旦分崩离析,战乱和寒冷必将摧毁民众赖以生存的农业体系,到时候死人的数量会成百万上千万,灾祸不亚于东汉末年。

  生产力……生产力……生产力……

  郭鹏念念叨叨着这三个字,一挥手,把手上的鱼食全部撒入池塘之中。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做更多的事情了,他要改变这个世界,首先要从最底层入手,从最基础的地方入手,从生产力入手。

  空有思想没有生产力,就是空中楼阁。

  所以。

  深深的叹息之后,郭鹏选择了妥协。

  第二天,郭鹏下令学部把刊印完成的样本格物学教科书全部送到泰山殿,一本也不许留。

  然后自己只留下三本,剩下的全部都堆在泰山殿宫门口的大院子里,让伺候自己的内侍们将其全部焚毁。

  内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太上皇的意思去办了。

  于是所有已经完成刊印的试行版格物学教科书都被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郭鹏攥紧了手上仅剩的三本。

  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血消失在火焰之中,郭鹏内心十分平静,无喜无悲。

  火焰熄灭之后,郭鹏盯着内侍们把一切痕迹处理干净,而后回到宫里,拿出一个盒子,把这三本崭新的格物学教科书放于其中。

  郭瑾那里的一本就让他留着传给后代皇帝,而这三本,郭鹏打算留着,到时候,让工匠们做一下防腐处理,然后带到自己的陵墓里陪葬。

  千百年以后,若是自己的陵墓被毁,以至于需要被发掘,那么再由后人把这本初版格物学教科书公之于众。

  既然这个时代无法和这样的思想完成匹配,那么,就让这样的思想随着自己的死亡长眠于地下吧。

  希望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那个时代已经拥有足够的生产力可以接受这一切。

  郭瑾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不动声色,没有去找郭鹏。

  他只是默默的把自己手上这本孤本留在书桌上,打算把它定义为仅限皇帝阅读,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阅读的禁书。

  旁人的思想开不开明不要紧,但是作为皇帝自己,本身肯定要有开明的思想,什么书都要看一看,获取足够的信息差。

  可别真的觉得天人感应天人合一是真的,是可以限制皇帝的存在。

  皇帝自己要知道,举头三尺……有个屁!

  郭瑾这个皇帝做的越来越像样、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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