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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托付


  此刻林延潮正躺在竹椅上,双手枕着脑袋,一卷《菜根谭》掩着肚子。

  午后林延潮就如此躺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有时候似马上要睡着了,但听得窗外的竹林沙沙有声又醒了过来。

  院子里林用,林器嬉闹声音时而传来。

  林延潮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林用去县试中式后,又在府试,院试先后中式,名次都还不错。

  在院试之中,他的文章被顺天府提学道李尧民看中点为第七名。

  李尧民为官十分正直,很有官声。

  据说李尧民当时看了林用的文章曾赞叹道:“此乃可就之才。”

  后来知道对方是林延潮之子后,生怕自己将对方名次取了太高了,有阿附大臣的嫌疑,于是改作第七名。

  李尧民倒不是有恶意,只是作了一名清流大臣应当作的事,毕竟从李三才,魏允贞弹劾会试之中张四维,申时行儿子先后及第,朝廷上的风气已是变了。

  从县试至院试考试中,林用就一直享受如此待遇。

  当时林延潮正在朝鲜,林浅浅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正要找李尧民说道说道。但却见林用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吃好睡好。

  林浅浅询问林用,林用回答说,他志不在此,所以是第一名还是第七名无所谓,能混个秀才的功名糊弄林延潮就行。

  这会轮到林浅浅被气得郁结了,狠狠训斥了林用了一顿。

  林延潮从朝鲜返京后,林用可谓紧张得不得了,他本以为林延潮会责怪于他。哪知林延潮知晓后,对林用说,世儒之弊在于知天下而不知心,或在于知心而不知天下。

  林用闻后大惑不解,请爹爹说人话。

  林延潮说,知天下就是人去就山,重本心就是山来就我。

  “那么是人去就山好?还是山来就我好?还是取两边?”

  林延潮不答。

  林用又想了想后拍手道,前者似理学,后者似融于禅宗的心学,而从人去就山到山来就我,就是事功。林延潮听了林用的话,就不说什么了。

  次日林用就去寻徐光启,赵士祯。

  徐光启,赵士祯因进鲁密铳有功,二人被授予武英殿舍人,特别是徐光启开了不经科举仕官的先河。

  不过他们研发这鲁密铳,倒是因此得罪了兵部,工部的一些人。

  因此除了授官,他们也不能如真正武英殿舍人般出入紫禁城行走.所以他们改在东华门金水河找了几处朝廷闲置不用的旧廊房,改一改门面作为衙署。

  徐,赵二人就是这么召集了十几个工匠在此美其名曰研发,整日也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然这衙署是不被朝廷承认,除了徐,赵二人以外也没有任何编制,以及朝廷财政补贴。维持办公的经费也是靠着林学门人有一笔没一笔的赞助着。

  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是石星打压林延潮的缘故。毕竟石星是实权兵部尚书。

  所以满朝文武都拿此当作笑话看,大有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哪一日的想法。

  但林用却往那走得很勤。

  林延潮知道林用此举后也不明确的反对,只告诉他每日府学的功课不可拉下就是。若是在岁考和科考中成绩不理想,那么就不许他往徐,赵二人那跑。

  林用表示答应,一定努力用功读书。

  微风拂过,林延潮侧了个身子正要继续去梦周公,突闻外头报:“老爷,外头有客!”

  林延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要闭门谢客吗?”

  外头道:“老爷,来人是东林书院的山长!”

  “他!”林延潮想了想坐起身子自言自语,“是顾宪成的说客上门了吧。”

  林延潮对外道:“见吧!”

  说完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客厅。

  邹元标已是坐在那,一见林延潮即起身道:“山人见过大宗伯!”

  “诶,我乃是赋闲之人,不必多礼。邹兄请坐!”

  当下下人给二人上茶,二人各坐在高背椅上,邹元标没有直接开口,而似琢磨了一番说辞。

  林延潮先笑着道:“邹兄不在无锡教书育人,怎么到京师来了?”

  邹元标道:“大宗伯,难道不知京师风云将变?”

  “哦?不知邹兄所指得是什么?”

  邹元标笑了笑道:“在山人吐露前,想请教大宗伯,还记得当初咱们信上辩论,言的约礼约法之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邹兄莫非今日又要来于林某辩难吗?”

  邹元标笑道:“论辩难,何人是大宗伯的对手?邹某怎么好意思再自取其辱。邹某当日在信中与大宗伯言道,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理,为相佐知。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林延潮抚须道:“此至公之论。”

  邹元标道:“当时大宗伯回说,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这句话不知今日是否仍是认同。”

  林延潮道:“林某当然不会随便自食其言。”

  邹元标正色道:“大宗伯,明人不说暗话,王太仓去位在即,不日天子将下旨增补阁臣,若是大宗伯有意,邹某可以助一臂之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邹兄今日替顾叔时来的?”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顾叔时并没有找过我,反而是王山阴,沈归德都曾向我大力推举足下!”

  邹元标交游很广嘛。

  林延潮想了想道:“邹兄,当初我与你言过,要明正天下之礼,这礼出自于哪里?出自清议吗?”

  邹元标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宰相也要听从清议而施政吗?”

  林延潮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如此要宰相何用?

  邹元标闻言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道:“不错,宰相当然要权衡轻重上下,也有斟酌从权之举,但宰相不正是要令百卿信服,各抒己见,使得言论可以上抵天听,规劝天子吗?”

  林延潮道:“上抵天听不难,难在规劝天子,这十几年来前有恩师申吴县,后有王太仓,不安于清议而去,后也有许新安,王山阴不听取上意而罢。恐怕谁也不知要如何当这个宰相吧?”

  邹元标欲出言,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朝中不少大臣都是清流,持清议之论,可是但凡立一论必有一论驳之,难道驳于清论的官员都要尽指为佞臣吗?”

  “邹兄以力谏张江陵名震天下,后为东林山长为士林敬重,但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相劝邹兄,切莫先直臣,继儒林,终党人啊!”

  邹元标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终于心平气和地道:“大宗伯见教极是。但邹某此来不是与大宗伯争论邹某如何,是与大宗伯争论天下将来如何?”

  “当今朝堂之上,人各有心,谗嫉险伺,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实国家之病也。但大宗伯如此良才不站出来匡扶社稷,宁可远在江湖,为一儒士,如此……苍生奈何啊!邹某恳请大宗伯以百姓为重!”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林延潮闻言没有言语。

  邹元标起身正色道:“无论是清议,还是上意,大宗伯总要拿出一个主张来吧!”

  林延潮闻言呷了一口茶然后道:“说实话,林某已生闲云野鹤之心无意为官,就等朝鲜之事了后兵部给出个定论,林某即行辞官回乡!”

  邹元标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当年张江陵离京时,言满朝文武独大宗伯可安天下。当时吾不解,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或许在大宗伯眼底无论是上意,清议,都不如自己当权臣吧!”

  邹元标盯着林延潮,但见林延潮斥道:“邹兄无话可说了吗?如此之言你是要置林某于何地?”

  邹元标拱手道:“大宗伯勿怪,是邹某失言了。但大宗伯持变法之意,邹某也看出得出。但若大宗伯以为负众望就可以推行新政就错了。要变法就要揽权,如此再如何也比不过当年王安石。那么请恕邹某有言在先,若大宗伯将来若真要行新政,那么邹某必如司马温公般反对!”

  邹元标疾言厉色,直接指责林延潮为王安石这样的大奸臣。

  林延潮闻言冷笑一声道:“邹兄,莫非欲为王朗乎?这要拉林某上船到的是公,这推林某下船的也是公?”

  邹元标自明白林延潮讲得是世语新说的一段故事,华歆、王朗遇贼,于是同乘一船避难,当时岸上有一人要登船与他们一起逃命。

  华歆则不肯,然后王朗指责他说道:“船还很宽,为何不能多载一人?你这人一点没有仁义之心。”

  然后贼人追到,王朗吓得不行,要将方才所携之人推下船。

  华歆道:“之前我不肯此人上船,正是因为于此。但现在对方既然已将性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可以丢弃呢?”

  林延潮用这个例子告诉邹元标,你推举我为宰相,口口声声以仁义大公拉我上船,好了到了大家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就赶我下船。你这举动与王朗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邹元标毕竟不是王朗,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后,他想了想道:“大宗伯,邹某并非是此意,邹某此来是一心推举公入阁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邹兄之心,林某晓得,林某言语也是孟浪了,请坐吧!”

  邹元标依言坐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这一回看来二人倒似多年的老友一般促膝长谈。

  邹元标道:“邹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大宗伯道来。”

  “邹兄请说。”

  “平朝鲜之功虽朝廷没有定论,但士林早已经许之大宗伯,眼下大宗伯可谓负天下众望。可是如此大功不赏,圣意与执政对大宗伯的态度,邹某与朝野之士也看得出来。邹某心中何尝不为大宗伯不平,故而想助一臂之力啊!”

  林延潮叹道:“邹兄你的心意,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屡屡推辞,公以为我毫无仁义之心,正如方才说的华歆不允人上船,我何尝不愿为天下老百姓办一些事呢?”

  “我之所推辞,是因为时不在我,朝堂之上似邹兄这样反对我主张的官员恐怕不在少数。既然明知道入阁要遭人反对,我又何必徒然为仁义的名声,几句请托,而出山为相呢?”

  “他人看相位如何如何?但于我今日荣华而言又有何加?倒不如传道授业,让天下人能够明白我的主张,等到如公这样的官员都能支持我时,我又有什么不乐意为之?要知道移风易俗难!而行新政变法更是难上加难啊!”

  邹元标闻林延潮之言几乎落下泪来,他再度起身长长一揖道:“大宗伯之心,可表日月,能得大宗伯这几句肺腑之言,邹某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托起邹元标道:“邹公有邹公主张!林某也有林某主张!王安石在没有为宰相前,与司马,欧阳不也是知己吗?”

  邹元标感慨道:“人生知己难求,能得大宗伯为知己,邹某无憾了。”

  当即邹元标重新向林延潮拱手作揖,然后大步离去。

  林延潮目送邹元标点了点头。

  邹元标当夜从离京,返回了东林书院,面对东林书院的众学生时,他对林延潮不吝啬褒奖之词言:“朝廷若用林侯官为相,如此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

  以邹元标当时的声望,他的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士林轰动。

  当时天下读书人中林延潮声望虽高,但不少秉持理学正宗的读书人对林延潮事功变法的政见都有所微词,甚至大力反对。

  现在经理学中领袖人物邹元标这么一说,等于代表板古的理学松了口。甚至不少食古不化的官员,这些人中大有反对过张居正变法的,他们听了邹元标的话,也不由生出了不如让林延潮试一试的想法。

  此事传出之后,众人都以宰相意属林延潮,但唯独顾宪成闷闷不乐觉得邹元标被林延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不过此非林延潮所知了。

  拒绝了天子,又婉言谢绝了邹元标后,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就要画一个句号了。

  虽说朝鲜那边还未议定,石星仍是打算着治自己一个临阵抗旨之罪,但如此民意之下,石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给自己找麻烦!

  林延潮丝毫没将兵部最后结论放在心上,从大功到治罪,最后到不赏不罚也就是那回事而已。若石星真的议定大功下来,朝野上下势必推自己入阁,到时候天子那边也就难受了。

  因此这个局面刚刚好,林延潮让府内上下这几日收拾行礼,准备返乡之事。

  最后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闻之林延潮决定离京,门生故旧官员是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来挽留。

  方从哲很慌,表示无人主持新民报,他也要与林延潮一起撂挑子了。

  萧良友,叶向高,李廷机等则是为林延潮的待遇愤愤不平。

  孙承宗则不发一言,在林延潮面前默默地流了眼泪。

  而林用,林器也不舍京中结识的师长同窗,不过因林延潮决定返乡,他们也不得不随之离去。

  这一日京师下了一点小雨。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起出游,事实上林延潮来京当官这么多年,其实与林浅浅一起在京师游玩却很少。这一日也算离京前陪一陪妻子。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游遍京师,待玩了大半日,林延潮问林浅浅还要去哪里。

  林浅浅忽然对林延潮道:“紫禁城我还没去过呢?”

  林延潮闻言问道:“紫禁城有什么好去的?再说每岁元旦你不是入宫朝贺几位娘娘?”

  林浅浅笑道:“那是坐着轿子去的,连轿帘都不许掀开,有什么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我现在不可随意进宫,赋闲之身进宫恐有结交……”

  看着林浅浅嘴巴嘟起,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们坐马车到东城墙根下逛一逛!”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至东城墙下,找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下了马车。

  仆役给二人撑了雨伞,二人相依看着烟雨之中的紫禁城。

  以前上朝时日日来此不过是觉得紫禁城是个皇上住的地方,办公地点而已,就算京城脚下的百姓见了紫禁城也不觉得稀奇。但对林延潮而言,也许马上就要离,今日在此看紫禁城却别有不同。

  紫禁城朱红城墙,用恢弘,悠远,大气,凝重,古朴等等词汇,不能一一形容。

  那上朝之时,第一缕阳光落在红墙碧瓦的金銮殿上,百官朝拜的场面。

  林延潮突然间想起,以前在贴吧看到一段文字。

  我华夏始于夏,烈于商,礼于周,霸于秦,强于汉,乱于晋,雄于隋,盛于唐,富于宋,刚烈于明……

  华夏之土,泱泱中国。存天地兮千载,尽人世乎倥偬。及吾大明,日居月储。正礼仪于炎黄,存衣冠于汉唐,化天工于造物,开海波于万疆……

  如此的大明,而在五十年后紫禁城北的那座山上。

  最后一个皇帝会在那写下‘……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的遗诏然后自缢。

  亡国之君,那么天下尽是亡国之臣民了!

  陡然之间,林延潮突道:“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非不愿实不能也!”

  说完后林延潮泪下。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知为何忙道:“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事,我有些累,先回府。”

  林浅浅几时见到林延潮如此脸色苍白,但不知说什么唯有与他一起坐马车回府。

  林延潮回府后倒是因此病了数日。

  紫禁城的雨下个不休。

  当司礼监太监田义殷勤给王锡爵撑伞时,王锡爵丝毫也不理会,连客气一句也是没有。

  尽管王锡爵一直以来都如此待自己,田义心底虽恨不得给这老匹夫点颜色看看,但是谁叫对方乃天子最信任的首辅大学士。所以田义将满腔怒火都压抑在心底,面上仍是强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一口一声地称王老先生。

  王锡爵毕竟是上了年岁,近来足疾发作,走路都要人扶持,从乾清门前下轿后,这一路行至乾清宫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等见了天子后,王锡爵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子见此慌忙命人赐坐,左右太监上前扶王锡爵坐定。

  等王锡爵喘定了气后道:“老臣年老体弱,劳累陛下忧心。”

  天子道:“王先生为国家操练如此,朕实不知说什么才是。”

  王锡爵道:“皇上若体恤老臣,就让老臣能骸骨归乡吧!”

  天子叹道:“王先生这又让朕为难了。”

  王锡爵勉强坐直身子,然后示意左右太监不必搀扶着自己:“自二月以来,老臣已上了八疏辞官,御医早劝臣早休静养,臣之危陛下可知,而臣母日夜持臣之忒,泣臣于前,今日问陛下可曾有宽旨让臣回乡,明日又问同官可有替臣代奏致仕之事,还请陛下念臣与臣母,放老臣一条生路。”

  天子俯身向王锡爵道:“朕知道先生因国事操劳,已是下旨吏部增补阁臣二人,稍减先生劳顿。还请先生宽心,尽管在府修养。”

  王锡爵道:“老臣疾已重,恐怕短日里难再有侍奉君前之日,陛下不如放老臣归乡,万一留得此身,将来再图后报不晚。”

  王锡爵知天子现在怎么也不肯放自己走,唯有留下这句话,如此让天子听了稍稍放心。

  有了王锡爵这句话,天子确有些意动道:“自先生抱疾以来,朕日夜盼望先生能痊愈,出理国事。眼下先生执意回乡,朕不知说什么,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眼下先生既决定返乡养病,将来再回朝主持国事,在此期间朕可以暂将国事交托给何人?还请先生教朕!”

  闻天子此语,一旁的田义心底一紧。

  申时行走时推举赵志皋,张位,而王家屏与天子不合,故而他没有推荐人。

  现在天子又让王锡爵推举阁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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