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二十章 事故
林延潮现在的处境就好比被挤在石缝中,两边都是巨石压迫,容自己腾挪的空间很小很小。
当时在毓德宫,三位大学士包括林延潮见到了皇长子,皇三子。对于大臣而言天子这样的举动,无疑有些将国储托付给他们的意思,同时也给几人画了一个大大的命题。
当时天子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那就是皇长子,皇三子二人一并出阁读书,但是这是权宜之计,朕最后还是会把皇位传给皇长子的。但是在外臣面前,皇长子和皇三子同时出阁读书,代表的是一样的机会。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此事你知我知,但空口无凭谁信。身为天子你说话都可以赖账,更何况你还没一句实话,你耍我的怎么办。自己不说,还要我一个大臣说,将来出什么问题锅我背是吧。
现在因为这个问题申时行被骂惨了,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弹劾申时行里就说,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
而在另一个时空里,王锡爵被坑得更惨。
王锡爵当时打算搞了一个三王并封,皇长子,皇三子还要捎带上皇五子一起封王。
此事一出,满朝上下齐声反对,王锡爵不得不迫于公论取消了这一打算。
因此此事王锡爵名望大减,间接导致了他辞官归里。到了万历二十九年,册立东宫时,天子派人传旨给王锡爵里面说。
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
大意就是说朕原来就是要封皇长子的,但是因为大臣们的反对,所以拖延至今。可惜你忠心耿耿替朕打算,但最后背了锅,现在东宫已经册立,写信安慰你下。
这话就很搞笑了,王锡爵都被人赶回家,天子写信感激你替他背锅。
但是申时行,王锡爵去位,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身为首辅宰相,你是站在公论清议那边,还是皇帝那边。
正如邹元标提议的那般,若林延潮能从于公论,咱们就支持你入阁。
天子也是屡屡暗示,而且这一次许国给自己打了小报告,他还给自己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甚至之前给了自己一张首辅可以坐的靠背连椅,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林延潮面对两难,唯有一个办法。
但见林延潮道:“启禀陛下,国储大事,臣不敢乱言。臣还是那句话,此事还请陛下亲裁。”
天子皱眉道:“以往你还与朕直言,怎么今日就不方便了。”
天子挥了挥手将左右火者都是摒退道:“如此当说了吧!”
林延潮见火者退下后,仍是坚决地道:“启禀陛下,当时臣是陛下肱股之臣,陛下亲询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今臣身为陛下的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之政令。若依礼法,祖宗家法,国本之事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此臣职责所在,其他不敢多言!”
天子气道:“林卿!”
林延潮从椅子上起身躬身道:“臣实不敢多言,若陛下不允,臣请先辞去礼部尚书之位,再禀奏陛下!”
这话当年自己身为小臣时说说无妨,说好了天子龙颜大悦还能升了你的官。但现在身为礼部尚书,再言此事风险太大利益太小。
至于求去,是明朝大臣惯用的套路。林延潮身为二品大员不辞官个十几次,将来怎么好意思见人。
天子见林延潮如此神色变了变,略有所思后却是笑了笑。
“林卿坐下说话,朕不再问了。”
“臣谢陛下恩典。”
林延潮这话第一次说得如此真心实意。
林延潮方坐定,就见天子道:“朕近来读史籍有所得,昔日林卿为日讲官时给朕讲史籍,今日朕要给林卿讲一讲。”
“此臣之荣幸,不知陛下说得是哪段史籍!”
天子道:“武后传国!”
林延潮当即知道天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了。
天子道:“武周以女子临天下,虽非正统,但其事犹可借鉴。当时二武与中宗争国本之事,朕私以为当时武后早欲立中宗为太子,但有武三思与中宗相难,则武后之位稳如泰山。”
“林卿你来与朕说说武后的权术如何?”
林延潮心道天子的史学功底有长进啊,居然都可以与自己讲故事了。
历史上武则天镇压了裴炎,徐敬业,程务挺等人后年事已高,当时面临传位给谁的问题。武承嗣、武三思谋求为太子向武后言,自古太子没有异姓。狄仁杰与武后言,姑侄亲近?还是母子亲近?你的儿子李显。
据史书上说武则天很犹豫,在自己娘家人和太子之间摇摆不定,多亏了狄仁杰一席话这才下决心。
其实内情是武则天根本没有传位武三思的意思,她故意利用武三思对于皇位的野心来平衡朝堂上的局势。之后武后又将中宗的女儿嫁给武家,又杀了武攸暨的妻子,让他娶其女太平公主,以为此举能令武李两家相安。但武后又担心两家作大,又让张宗昌,张易之兄弟以控鹤府监视。
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平衡。
林延潮道:“臣以为武后虽是女子,但若权术不逊于李唐历代帝王,正如陛下所言,武后从来没有传位给武三思的意思,而要传给太子李显,但此事一旦挑明,政局即会不稳,朝堂上拥立李家的官员就会到太子的一边,所以她借用武三思,二张来平衡局势,如此武后又传位给李家,保证大权而不旁落。”
天子抚掌笑着道:“正是如此。林卿继续说。”
林延潮道:“但是陛下,武后年少时与其母受尽娘家的虐待,后来流放了他的两位兄长,至于武三思更多是利用。其实武后一生为了权位,不折手段,牺牲骨肉亲情,最后武氏一门,以及二张的下场也不好。此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不以为然道:“此又不同。”
“有何不同!”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
帷帐后一个头戴凤冠的女子直接来到殿上。
天子见此大惊失色,林延潮也是吃惊。天子与大臣在殿内谈话,居然有人敢擅闯居然还入内打断。
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简直是出大事故了。
但见这女子三十有许,容貌虽不美艳,甚至有些微胖,但是却盛气凌人。
林延潮见了对方相貌,也是心底奇怪,这冠绝六宫的女子姿容也不算出色嘛,天子的喜好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淑嫔!”天子大惊失色下将对方还未封妃的名字叫了出来。
“陛下你是要拿常洵当武三思吗?我们母子俩在你心底算是什么?借用来平衡朝局吗?”
但见这个女子饱含怒气之余,转而满脸悲愤,闻之句句断肠,词词心酸。
天子也是吓呆住了,这一刻他也是六神无主。
林延潮见这一幕,当即道:“陛下,微臣先告退了!”
天子微微点头。
林延潮施礼后即是离殿。
“站住!”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林延潮脚步未停,又听对方厉声道。
“站住!本宫命你站住!你要逃吗?”
居然不给走,林延潮也是微怒。
林延潮站定脚步,转过身来面对此人,对于这位女子朝中,后世风评他早听说过了。他以为对方朝堂上的事即够了,从未料到在此还要面对这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郑贵妃,她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对天子道,“陛下你与大臣商议国本之事,也要找个有胆色知礼数的臣子吧,哪里有见了本宫连参拜也不参拜就逃走的。”
“朕明白,朕明白。皇贵妃先坐下说话。”天子扶着案支撑着身子,额上也是有汗。
几句话下林延潮已是明白这个女子的性格不由心想,皇帝是不是有病啊,后宫那么多温良贤淑的女子你不去喜欢,非宠爱一个强势如河东狮的女子,你这不是找虐吗?
此刻林延潮正色道:“若是皇贵妃之命,臣当然不会走,但陛下方才已经允臣离开了,但臣要敢问一句,皇贵妃之令旨还要在圣旨之上吗?”
郑贵妃一愕,她没料到林延潮居然知道她的身份,还敢顶撞她。
“你……你竟然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郑贵妃气道。
“林卿还不给皇贵妃赔罪!”天子倒是很会转移矛盾。
林延潮心底大怒,一个深宫妇人何惧之有,你郑贵妃比得上当年的李太后吗?
当时张四维,申时行三位内阁大学士围着李太后狂怼,在明朝任何外戚,后宫在文官的明前都是渣渣!
林延潮闻言弯下身子道:“不知皇贵妃在此,微臣失敬。这是臣的罪过,还请皇贵妃恕臣之罪!”
郑贵妃闻言摆了摆手道:“本宫难得与你小臣计较。陛下方才的事……”
“启禀陛下,”但见林延潮厉声打断郑贵妃的话,直接对天子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林卿你说什么?”天子闻言当即大惊失色。
而郑贵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林延潮立在殿中,一字一句地道:“陛下,臣要弹劾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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