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
小丫鬟进来送茶,两杯热气腾腾的六安茶香气四溢,屋子里的墨香味瞬间被压了下去,陈鸾亲自接过一杯送到陈申跟前,糯声道:“爹,先饮杯茶吧,这六安茶还是上回鸾儿从小郡主那拿回来备着的,鸾儿记着爹爹就欢喜这味茶。”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事本就是自己理亏,陈申只得压着怒气从喉间生硬地嗯了一声接了过去,随手就放回了案几上,不满之意任谁都看得出。
陈鸾嫩生生的掌心被热茶烫得通红一片,她将手往里缩了缩,任由绣着海棠花样式的宽大袖口遮了那碍眼的红痕。
脆弱叫不关心自己的人见了,便成了一种狼狈,而这不是她想展现的。
陈申没想着自己这个嫡女居然会出口拒绝,就着一口热茶勉强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怒气,他深深皱眉,耐着性子叮嘱道:“下月末你便要入东宫,太子殿下与你也算自幼相知,你莫仗着几分年少情谊胡乱耍性子。”
“另外……为父前阵子嘱咐你的话可听进去了?”
陈鸾那双时时含着情蕴着雾的朦胧杏目一寸寸冷下来,最后又缓缓敛了翻涌的**,归于平静,樱唇轻启道:“爹爹无需多说,为了镇国公府的百年荣华,鸾儿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是含着笑说出这番话的,轻飘飘几句,却叫陈申满意地点了点头,“鸾儿懂大局识大体。”
自小被他这样耳提面令,再怎么不识大体的人也该生出为家族牺牲的意识来了。
其实最叫陈鸾心寒的却是,陈申在朝堂沉浮,明明知道一些什么,却还是将她推给了太子,而后尽心竭力为庶妹谋算,对她不闻不问,充做弃子。
抛开浓于骨血的亲情不说,便是为了那声叫了十几年的爹,他怎么能做到那个份上?
陈申心中的一口气顺了大半,终于正眼看站在自己跟前俏生生的嫡女,陈鸾长得像她娘,面若芙蕖眉目如画,特别是那一双涟涟含情杏目,一眼就似要溺在里头一般。
一想起陈鸾的娘,陈申心底就堵着一口气,连带着看自己嫡女,眼神也柔不起来。
那人已经死了,却叫他无数个日夜都睡不安稳,心爱的人只能委屈做妾,十几年过去也扶不了正,老太太也是一味偏宠嫡女,无数次打压庶女,若他还不对那方好些,岂不是叫人寒心?
陈鸾一出生就是嫡女,十几年的娇宠无度,他自认没有亏欠过什么,若说有,那也只有这回……
如今八皇子与东宫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没出来个结果,龙椅上那位又眼看着撒手不管,这个时候,他不该贸然就将嫡女送入东宫的。
因为这意味着,他国公府明确表态站在太子的阵营里。
可若是最后八皇子胜算高出太子,那就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人对被自己利用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些许的亏欠感,陈申想到这事上头,语气也柔了下来,“你与鸢姐儿向来好得不分彼此,想来也是不落忍她随随便便许个寻常人家嫁过去的,是吗?”
外头屋檐下通着一条长廊,长廊上爬着一条条纠结弯曲的藤蔓,阳光照不到那廊子里,常年森冷却有风轻抚而过,陈鸾定定地瞧了几眼,而后低头勾唇笑,声音清凌凌:“不知爹想将二妹妹配给哪般人家?”
她眸子里满是清澈的笑意,又因为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而蒙上一层灰黑的雾,似真似假,含糊不清。
陈鸾透明的指甲刮过茶盏壁上的青色花纹,见陈申久久没有说话,柔声细语地问:“爹对二妹妹多有疼惜怜爱,对她的婚事自然也是尤为上心,放眼京都的英雄俊杰,能入爹眼中的怕是没有几个。”
她挑眉回眸,嘴角随意一勾便是魅惑撩人的模样,一字一句吐露的却蕴着不一样的讥讽寒意,“建威将军算一个。”
她顿了顿,而后莞然一笑:“八皇子殿下也算一个。”
她眼睁睁瞧着陈申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化为沉沉的铁青色,心底竟分不清是解气多些还是漠然多些。
“胡闹!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出口的?”陈申眉头皱得死紧,显老的脸上却布满了狐疑,一双浑浊的眼死死地盯着陈鸾的神色,试图看出什么破绽来。
陈鸾转过身去看那些挂在白墙上的纸画,轻飘飘的绣摆拂过稳沉的黑木案几,听到了自己冷静的声音,“建威少将军身边还未有知心人,爹平日里又对他多有夸赞,想来是有意送二妹妹入将军府的。”
陈申嘴角动了动,而后有些疲惫地点头,敷衍道:“爹确实有此想法,只是镇国公府的庶女,到底配不上少将军……”
“爹,此事您还是先与祖母商议吧,女儿做不得这个主。”
陈鸾笑着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提醒着这个被枕边风吹得昏了头的男人,这府上,真正能做主的是谁。
若是老太太能点头同意,他堂堂镇国公哪里会纡尊降贵来征得她同意?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夜里起了风,陈鸾想着白日里的事,心里闷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洗漱完之后躺在柔软的雕花床榻上,一双杏目敛去了白日里的柔意,变幻出刀剑一样的锐利来。
恨啊,毒酒入肚,身子变得冰冷僵硬,这等噬心蚀骨的滋味,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着,却在白日里,不得不装出一副姐妹情深,乖巧识大体的模样来。
头顶上榴红的流苏被一缕不知从何方来的风吹得左右悠悠晃动,陈鸾脸上蜿蜒着泪痕,片刻后狠狠阖了阖眼,透明如水晶的指甲深深嵌入细嫩掌心里,弯出两三个好看的月牙来,她愣怔片刻,而后在浅风过堂时轻声低喃:“这回,再论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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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康姨娘扶正这事,陈申到底是硬着头皮亲自跑了一趟福寿院。
十日,天不作美,到处皆是一片雾蒙蒙,到了晌午的时候,还下起小雨来。
陈鸾才用过午膳,此刻正坐在书屋的硬椅上,望着桌案上平铺开的白纸出神,片刻后屏息凝神提笔写了几句,簪花小楷字迹娟秀,只是寥寥几句过后便停了下来,她咬了咬下唇,又忆起养心殿的那个晚上,男人面色沉如水清冷如谪仙,可呼吸却是极火热的,如岩浆一样滚烫拂过她的下颚与唇瓣。
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皱着眉头将那纸团起来揉碎了。
那些伤人的话都已说出了口,就是这信完好无损地到了他手上,估计也是直接丢开不看的。
再说,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什么岔子了。
西南小院那一家,目光可一刻不离的盯在她身上,这清风堂中,谁知道被安插了多少眼线?
陈鸾松了松隐隐作痛的手腕,想着哪日找个好的由头出府,亲自去找纪焕解释一番。
皇后金口玉言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她不想入东宫,没有谁会站在她这头,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去求纪焕。
还没等她想个好的法子出来,葡萄就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陈鸾抬眸,淡声问:“怎么了这是?”
葡萄因为走得有些急,鼻尖都冒出些细小汗珠出来,她往外看了一眼,低声禀报道:“小姐,您快去福寿院看看吧,国公爷方才与老夫人起了争执,老夫人被气得晕了过去!”
陈鸾脸上的笑意顿消,有些哑然地开口:“怎么会?”
她上回之所以叫陈申与老太太商量了再做决定,是因为笃定了他没有那样的胆子。
虽然陈申对她淡漠,对她娘无情无义,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孝子,老太太年岁大了,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他比谁都要清楚,怎么这会倒拎不清昏头了?
等陈鸾到福寿院的时候,才发现场面远比她想象的热闹。
康姨娘跪在屋外的青石砖上哭得梨花带雨,陈鸢稍好点,却也被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惊得眼眶泛红。
原以为老太太怜惜恒哥儿,这事多提几次也不是没有希望,可万万没想到这才刚开口老太太就动怒至此,若是里头那位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娘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进国公府后院的人可是数都数不清,陈申又正是壮年,若真进了别的女人,子嗣方面也可多多益善,哪还有她康姨娘的份?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康姨娘和陈鸢都缓过味来,此时跪在还残留着湿气的地面上,两人对视一眼,后者嘴唇翕动几下,细微的声音便传进康姨娘的耳里:“娘,等会好生进去认个错,这段时间都别提起这事,祖母念着恒哥儿,不会如何发作的。”
他们还有恒哥儿,至少现在,恒哥儿是镇国公府唯一的独苗,也是他们手中,最大的一张底牌。
陈鸾远远看见了她们狼狈垂泪的模样,脚步顿了顿,就在流月和葡萄以为她会上前安慰几句的时候,她脚下却拐了一个弯,直直地朝着里屋去了。
里头老太太才睁开眼睛,陈申诚惶诚恐一脸歉疚地跪在床前,陈鸾见状,也撩了衣裙在老太太床榻前跪下,担忧得凑近了问:“祖母可觉好了些?”
老太太看着跪在床榻前乖乖巧巧的嫡孙女,再看看糟心的嫡子,差点又要一口气提不上来,缓了缓捂着胸口指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喝:“是谁叫你有这等混账想法的?!国公府正妻之位,她也配染指?”
陈鸾头一回见老太太发这样大的火,当下就伸手轻抚她的胸口,轻声劝:“祖母切莫再动气了。”
可老太太眼睛睁得老大,直挺挺地坐着,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脸灰败的陈申,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哽咽和湿意:“你莫不是彻底忘了苏媛是怎么没的了?”
陈鸾心头一紧。
苏媛是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也是她的娘,这个名字一直是国公府的禁忌,上辈子她至死也没听人提起过零星半点。
今日头回听得,竟是从老太太嘴里。
“娘!大姑娘还在这呢,儿子知错了,您别再说气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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