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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恩怨


  彭晓退出去之后,从事裴寂来报,说是陶司马求见。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一愣。陶侃虽然应命而至,在他幕中担任司马之职,但就外表上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热心,除了在与裴嶷和兖、豫都督司马张敞——他是祖逖派过来联络裴该,同时也迎接司马裒西进的——商讨军事方略的时候会发表一些意见外,平素默然不语,也从来都没有主动求见过裴该。故此裴该才疑惑啊,陶士行突然间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究竟为了何事?

  尊重他是“古代”名将,裴该急忙整顿衣冠,迎至门口。就见陶侃双手交叉,敛在腹前,垂首在门外等候,他的神情非常诡异,竟似乎有些许赧然之色,一张老脸也微微泛红。见到裴该迎过来,陶士行匆忙疾趋进门,躬身施以大礼。裴该赶紧双手搀扶,然后扯着陶侃的手就往堂上拉——没拉动,陶侃一甩袖子,断然挣脱,随即摆手道:“末吏此来,是……是有一人要引见于使君。”

  啊呀,陶士行竟然要荐才么?他所推荐的人,想来不会差啊,可是……他说话为什么要结巴?难道说是想引什么亲眷入我之幕,怕我疑他有私心么?古语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只要是人才,我照单全收,你又有什么可害羞的?

  “不知何人啊,可即请来相见。”

  陶侃拧着眉头,嗫嚅着道:“此人……使君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昔日曾在陶某麾下任职,然而其人……彼……陶某并无向使君推荐之意,只是应其所请,引来与使君相见一面,该当如何处置,一任使君。”

  裴该不禁皱眉,完全搞不懂陶侃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一抬手,意思是:赶紧请进来再说吧。

  陶侃转过身去,注目门外,招呼一声:“子赐,汝自来向裴使君请罪吧。”

  话音方落,就见门外坦坦然迈步而进来一个人。裴该定睛一瞧,此人是平民装扮,年约三旬,修身长面,一双吊眉毛极为惹眼——不禁大吃一惊:“王贡!”

  来人正是那在宛城之战后失踪,不知去向的王贡王子赐。就见王贡手撩衣襟,小步疾趋而入,见了裴该深深一揖——却不肯拜——态度倒也不卑不亢。

  陶侃喝道:“汝今是白身,如何不拜使君?”

  王贡笑道:“若裴使君纳我,自当以君臣之礼相见;若不纳我,且欲杀我,贡又何必枉自屈膝?”

  裴该彻底的一头雾水,忍不住就问陶侃:“此王贡昔日曾背叛陶君,今既落于陶君之手,何不杀之,而要引来见我?”你是觉得我肯定很恨这个人,所以想交给我来杀吗?那就该把王贡绑着押进来啊,如今这气氛又是怎么回事儿?

  陶侃嗫嚅着难以对答,王贡却继续微笑着说:“且由贡来回复使君吧——贡自宛城飏去,天高地阔,何处不可容身,陶公如何拿得住我?若非贡自投徐州,陶公又安能引我来见使君?至于陶公不即杀贡,乃是因为有负于贡也。”

  “陶君又何负于汝?”

  王贡又是浅浅一揖:“使君在上,而贡在下,身份悬殊,不当立语。否则我必须频频躬身,有若虾子,岂不可怜?还请使君归座,待贡备悉陈情。”

  裴该一瞪眼:“汝竟敢来投徐州,难道以为我不敢杀汝么?这便呼左右来取了汝的项上人头!”

  王贡笑道:“非止陶公有负于我,即使君也有负于我,若即杀我,岂能心安?”

  裴该怒极反笑:“我又何有负于汝?!”

  “使君,昔日若非王某设谋,使君又安能挥师宛城,一战而擒第五盛长,斩杀杜曾,既耀兵威于荆襄,又卖人情于江州,复掳得颍川荀景猷到徐方来?是贡实有恩于使君,使君不但不赏,而反欲杀我,岂非有负于我么?”

  裴该心说这是什么歪理?!你当初设谋要害我,被我撞破网罗,反戈一击,如今反而说这是为了我好,是有恩于我?世间哪有这般道理!当即一甩袖子:“一派胡言!”转过身就奔着坐榻去了,不过他没打算依照王贡所说的,坐定了跟他对话,而是想坐定了就下令拿人、杀人。

  就听身后王贡扬声说道:“贡是何等样人,想必荀景猷也曾与使君说起,不敢自诩智谋无双、谋略无对,然昔日能破陶公,可见多少也有些才干,何以竟起妄心,劝第五盛长与杜曾设宴欲劫持使君呢?即便劫得使君,也不敢杀,便勒索些兵马粮秣,非止得罪徐方,抑且留恶名于天下——终是同朝,并非敌国。若使君请祖豫州来问罪,第五盛长何以保安?说不得,要献了贡的首级向使君谢罪,以退去豫州军。第五昏庸、杜曾愚昧,贡与彼等不同,又何以出此下策,置自身于险地啊?想必使君心中必然有疑,又为何不肯听某一二语,以解其惑呢?”

  裴该才刚登榻,听了这话倒不禁愣住了——他确实也奇怪,根据传言,这王贡是个狠角色啊,怎么就能耍出那般不智的手段来呢?就听王贡又说:“贡的首级在此,使君随时可以取去把玩,何必急于一时?”

  裴该心说你以为你脑袋多精致啊,还“把玩”,我才没这种变态爱好!朝向陶侃,一摆手:“陶君请过来坐。”但没再提要杀王贡的话茬儿,那意思:有什么屁你就赶紧放吧,不过我这儿可没有你的座位啊。

  陶侃叹了一口气,即在侧面的枰上落座了。王贡迈前几步,又朝裴该第三揖,就此开始侃侃而谈:“某自宛城下逃亡,携亲信十余人遁至徐方,本欲求见使君,惜乎无路可通,乃先往下邳求会故主陶公,然陶公已随使君南下,于是蹑踵而至,方才得见。陶公本欲杀我,是我说公有负于贡,何颜杀我……”

  裴该心说你话还挺多啊,真是盘古开天地,万事从头说……好吧,我也不打断你,反正得闲,便听听又有何妨?看起来这个王贡也算舌辩之士了,可惜你就算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最终还是难逃一死——那趟宛城之宴我可太憋屈了,差点儿钻了狗洞,我岂能饶过汝这设谋的恶徒?!

  于是也不搭腔,也不望向王贡,由得对方唱独角戏。王贡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条理清晰地继续讲述下去:

  “陶公自然也与使君一般,问道:‘我又何负于汝?’我便答言:‘贡自入陶公幕下,忽忽三载,办事勤谨,陶公亦尝称之。后受命出使彭泽,向王江州报捷,极言唯陶公可安荆州,复说得杜曾反正,立此大功,陶公却无一言褒奖。我在杜曾处,致信陶公,说杜曾可用,然不可逼之急也。陶公却不信我,必命杜曾往见。我知陶公杀心已起,又不愿为郦生受烹,不得不说其复反……’”

  王贡举了郦食其的例子,以表示自己的无奈和苦衷。想当年郦食其奉刘邦之命去游说齐王田广,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田广背楚降汉,所谓“伏轼下齐七十余城”。此事遭到了韩信的妒忌,擅自发兵攻齐,而田广既已定策,便日与郦食其饮宴,疏忽了防守,遂致大败。田广怒可不遏,认为遭到了郦食其的欺骗,于是便将他活活地给烹杀了。

  王贡的意思很明白,我还在杜曾这儿呢,你就急着召见他,想要除掉他,杜曾新附,不可能毫不设防,必然要留下我做人质,到时候你杀了杜曾,他的部属肯定会要我的小命啊!那我该怎么办?跟郦食其一样被坑陷而死?那还不如干脆起而一搏呢!

  王贡再见陶侃之时,就当面质问了:“陶公扪心自问,若敢言当日无害杜曾意,一语既出,贡即时伏剑自裁,以谢陶公!”你有脸当面撒谎么?

  陶侃终究是有操守的人,战阵之上,再怎么阴谋诡计,甚至于诱杀降将,他眼睛眨都不眨,但既已在战阵之外,再要他当着王贡的面撒谎,诿过于人,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于是王贡就要求陶侃,说你有负于我,我也不要求太多,你引我去见裴徐州吧,不管其后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不会再纠缠于往事了。

  王贡说到这里,陶侃也不禁插嘴,对裴该道:“昔日王贡若归,我未必会起杀杜曾之心;然而王贡滞留彼处,却只送一封信来,是乃知杜曾降心不定,或仍将反。故此我才会急召杜曾来,欲取他的首级——此人纵横荆州,为国家大患,若能除之,何惜一区区王贡?然此事于国有利,于我无罪,于王贡则无异于坑陷了,则我对王贡,不能毫无愧意也……”

  裴该心里认同陶侃的话,但仍然摇头表示反对,专为驳斥王贡:“陶君为其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怨之有啊?”虽然明知道自己这话不成道理,然而……若换了一个人,心中必不会象陶侃似的,还会起愧疚之心吧?

  王贡冷笑道:“则臣非申舟,焉能无怨?”

  申舟是战国时代的楚国大夫,曾经奉楚庄王之命出使齐国,则必然途经宋国,但楚昭王却明令他不得向宋借道。申舟就说了,不借道乃无礼之举,况且我还跟宋人有仇,恐怕此去必然为宋人所害,难以活着回来复命啊。楚壮王表态说:“若宋杀卿,我必兴师伐宋,为卿复仇!”申舟这下子明白了,敢情君主就是想让自己死,好得到对宋开战的口实。

  此后的发展一如谋划,申舟使齐,过宋而死,楚庄王一得着消息,“剑及屦及”,忙不迭地就召集大军,攻伐宋国,包围宋都……

  王贡的意思,申舟是明知道自己是弃子,会死,这死间他当得即便不情愿,那也无奈认了;我跟他的情况不同啊,我那趟去游说杜曾,就根本没有赴死的心理准备,那你把我往绝境里逼,我可能不挣扎,不反击吗?

  陶侃不说话,裴该却刺儿了王贡一句:“节外生枝,自取其果,何得怨怼他人?”陶侃只是派你去彭泽见王敦啊,又没叫你去说降杜曾,你自作主张跑了去,想要多立一份功劳,那也必须得承担可能造成的后果吧。

  王贡摇头:“使君,若陶公不受杜曾之降,贡亦无话可说,即便杜曾杀我,也不会怨怼陶公。但既受其降,即等同于追认王某之行,复又欲诱杀之,则与坑陷王某何异啊?”

  裴该心说你这张嘴倒也厉害,典故一个接一个,道理一套接一套——好吧,暂且揭过不提,反正是你和陶侃的恩怨纠葛,我也无由置喙——“即便陶君有负于汝,我又何有负有汝?”

  王贡微微苦笑道:“使君,我心在晋,杜曾处,实不愿久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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