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打铁声
沧州东边的浮水河被一条沟渠引做了沧州城的护城河,而如今在南城外,护城河水又被一条小渠引进城南。
城南靠近城门的一片坊如今叫做作坊区,正是李存绍令营造司在城中为作坊司扩建的作坊,现在已经修建了大半。作坊区中其中既有作坊,也有住坊,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周边向义昌涌来的流民难民,还有少数则是原先城中各处作坊的工匠。
这些流民在向民户司登籍后,摇身一变成了义昌治下的百姓。而节帅府在坊中向他们供应吃食的粥铺更让其中一些人不知时隔多久又一次填饱了肚子。
小渠被引入的终点是锻造坊。锻钢需要淬火,而淬火则需要大量的活水,如今作坊比原先规模大了两倍不止,单靠坊中的水井已经无法满足坊中的需求,于是营造司干脆直接将护城河直接引入了作坊区。
今日李存绍带着李存勖前去作坊区参观,顺便也查看一下作坊区的情况。
胡信依旧是“导游”,一边带着众人向坊区走,一边禀报着现况:“现在作坊区新增一百八十户,计七百余人,都是登籍的流民。”
李存绍点点头,“匠级都分了吗?”
“是,都按节帅的意思,依技艺熟练程度将所有匠人分为五级,并以此结算月钱。”
“嗯,每三个月还要定期考校,这都是你们作坊司分内之事,不能懈怠。”
胡信拱手称是。
李存勖在一旁说道:“大哥现在行事确实有节帅风范。”
李存绍看看李存勖,也认真地说道:“我看二弟日后必然也非池中之物。”说着兄弟二人都笑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城南的作坊区,听着四处传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李存勖很是好奇:“没想到打铁声也如此悦耳,比王府中的鼎声还要清亮,似乎还有节奏。”
旁边的李存绍听了大笑:“二弟对音律颇通,能听出其中什么节奏?”
李存勖认真竖耳听了一会,摇头道:“听不出来。”
“那咱进去瞧瞧。”
说着一众人进了锻造坊内。坊内依旧是分成了几处院子,每个院子都负责着不同的工序,其中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从进门最近,也是最大的一处院子里传出来的。
走进院里打铁声更加大了,简直到了震耳的地步。
铁匠们见到一众人进来,虽然认不得领头的李存绍,却认识旁边的胡信,于是纷纷停住了动作。只有屋檐下还有一处似乎太过投入,连其他人停下了也没意识到,还在继续手里头的敲打。
胡信正要喊话,被李存绍拦住。
铁砧上放着一柄烧得通红的横刀,一老一小两个铁匠紧盯着铁砧上的红铁,一下一下地敲着。小铁匠手里拿着大锤,老铁匠手里拿着小锤,小锤敲一下大锤敲一下,似乎是在一唱一和,奏成悦耳的叮当声。
李存绍等人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个铁匠,不一会老铁匠吆喝一声,钳起通红的刀淬进旁边的石头水池里,嗤的一声冒出一股蒸汽。小铁匠也立马撂下大锤,正想坐下喘气,结果看到站在一旁的几人,尤其是熟悉的胡信,赶紧又站了起来。
老铁匠从水池又捞起横刀,也注意到了几人,忙站直身子:“胡司官,这,这是?”
胡信没理他,先向李存绍介绍道:“这是锻造坊里的何老头,全作坊司里各坊加起来八个五级工,他就是其中之一。”
何老头胳膊擦去额头的汗:“胡司官过奖了,老汉哪当得起嘞。”
“何老头,这可就是如今咱义昌镇的节帅。若不是节帅,你那儿子娶婆娘的钱还不够吧?”
何老头一听这话,连忙就想弯腰向李存绍拜谢,被李存绍伸手扶住:“老丈不用多礼,”见周围的铁匠们也都慢慢围了过来,李存绍大声道:“咱都是靠自己手艺吃饭,我也只是为大家讨个活路,何必要谢我?”
何老头却又固执地弯腰拜了下来,“若不是节帅想到咱,咱也没这么好的差事,我从小打铁,从没拿过如此这么多钱财。自古打铁就没有发财的,听声就知道,精光,精光,往水里一放,就是个穷声。”说着眼中竟有泪光闪过,“多亏了节帅,这才能让我那瘸腿儿子也能讨到婆娘,我老何家终于能有后了。”
周围的铁匠们也受到何老头的话所感染,都一同拜下身来,七嘴八舌地向李存绍拜谢。
李存绍见状也就不再去扶,对着众人抱拳:“在义昌,只要出力便有收获,你们非要谢我,好好打铁干活,好好养家糊口就是了。”
胡信见状也说话了:“你们都听到了,节帅叫你们好好打铁养家,干好本职就是!都散了打铁去吧!”
铁匠们又是一番拜谢才肯退去,院里接着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李存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老丈,不知为何你们要用一大一小两锤敲铁?”
何老头用粗糙的大手抹抹眼睛,把头扭向旁边的小铁匠,道:“我这是在教他打铁嘞。”
李存勖更疑惑了:“老丈,你说你在教他打铁,可我见他拿大锤,出的力气明明最大,这是什么道理?”
何老头撑着笑道:“郎君不知,我这小锤唤作叫锤,长颠是叫大锤轻打,单颠是叫大锤重大,打铁的门道其实都在小锤上嘞。”
李存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胡信见李存勖说完了话,指着小铁匠呵斥道:“胡阿三,还不过来见过节帅和郎君。”
胡阿三手扭在背后,嘴巴咕哝着:“见过节帅郎君。”
李存绍本以为小铁匠是何老头的亲人,见胡信叫他胡阿三,便问道:“你不是沧州本地的吧?”
胡阿三点点头,“俺本来在相州种地,是俺娘带俺来这的。”
李存绍有些疑惑:“那你家在相州有地怎么也来这了?”
胡阿三不说话,一旁的胡信解释道:“他爹在去年时死在了洹水,两个哥哥后来被拉去在观音门打仗,还是一个也没回去。他娘之前听说魏州又要拉人当兵,怕他也死在战阵上,便带着来了沧州。卑下见他姓胡,跟卑下是本家,便让他给何老头打下手,做个学徒。”
李存绍一听洹水,立马明白是去年洹水边上那场恶战,观音门之战亦是魏博镇和晋军打的...这样看来胡阿三的爹和哥哥似乎都死在晋军手里。
李存绍心中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便叮嘱胡信:“这孩子跟我有些渊源,你平常多关照些吧。”
胡信拱手,见胡阿三还愣着,忙按着他的头拜谢。
等参观完了整个作坊区,李存绍对现状很满意。胡信在作坊司待的虽然久,脑袋却并不僵硬,不仅让李存绍所说的“作坊细则”落在实处,还能够加以改进完善,最终形成了一套十分适用的规矩,让李存绍也对其刮目相看。
只可惜李存绍并不懂什么物理化学的原理,也不知道这些技术未来会怎样发展,不能从技艺上加以改进。即使先前叫了熟练工匠一同讨论了半天,也不过是鸡同鸭讲,双方完全都是不知所云。李存绍只好悻悻地放弃了想法,只希望能靠奖励创新的办法促进作坊司中这些技术的发展。
出了作坊,李存勖感叹道:“真没想到打铁声竟也如此悦耳。”
李存绍虽然知道李存勖在历史上就是著名的“伶人天子”,音乐细胞出众,却也没想到他对打铁声都会如此痴迷。想了想说道:“二弟知道为何打铁声也如此动听么?”
“为何?”
“因为那些铁匠的感情都在手里的锤子上。他们锤打的既是坚硬的钢铁,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生活?就如同军汉们觉得兵戈和马鸣声也悦耳似的,全赖感情在其中而已。唯独不同的是铁匠们用锤子讨生活,军汉们用的是刀剑。”
李存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存绍也同样觉得铁锤的击打声很动听,但并不是像李存勖一样单纯因为其韵律悦耳。他觉得动听,更多的是因为蕴藏在叮叮当当打铁声之中的意义,比如生活的希望,比如繁荣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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