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打蛇打七寸(六)
“梆...梆...梆...”
伴着墙外这类似打更的沉闷声音,段素贞原本向内侧着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外翻了过来,只是落下去的右臂空无一物,除了那柔软兀自还带着残存酒气的温暖被子,此刻她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这都怪小翠那小妮子,昨天非得劝她吃那吞到喉咙里就如火烧一般的烈酒,这是她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至于后来怎么躺到这床上来的,她一无所知。
“小翠,我口渴,给我倒杯水。”段素贞此刻喉咙里如吞进去了干涸的沙子,说不出来的口渴难受,只有让水冲走这些粘附在喉腔里的沙砾,她才会觉得好受一些。头痛欲裂的她此刻浑身上下使不出劲,眼睛上方似乎压着两个铅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失去了,段素贞不耐烦的又吼了一句。外面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带着柴火味的劲风猛然刮进房内,朦朦胧胧中,段素贞只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抬了起来,而后一碗温度恰到好处的水送到嘴边,段素贞如缺水七天后的沙漠极限逃生幸存者,用她那干瘪的嘴唇将碗中的水喝得一干二净,之后她又沉沉的睡去。
‘咯吱’一声,原本紧闭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涌而入,像振奋精神的消毒药水,涤尽房间里不太好闻的酸腐味,光影中如获重生的灰尘精灵般上蹿下跳,试图逃离这一夜的无妄之灾。
“妈的,我的裤子呢?”房间内一个伙计如梦初醒,猛然见到身上光溜溜的,身无寸缕,惊恐的吼了一声,那架势不异于白日见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谁干的好事...”另外一个醒来的文绉绉伙计看见自己同样一丝不挂,连忙将被褥往下半身扯了扯,眼光在可能做此恶作剧的人身上扫来扫去。
“我的钱...”
“吚吚呜呜。”光影中猛的窜出一道小兽,她恶狠狠地朝众人啐了一口,鼻孔怒张,神情极其厌恶。她凶暴粗哑、轻蔑厌恶地咒骂了一句众人完全听不懂的话之后,便猛的冲进房内,那些伙计那里见过此等架势,立马服服帖帖,脸红耳赤的裹着被褥蜷缩在角落。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早有一堆衣物劈头盖脸扔了过来,等那些人回过神来时,一串狡狯的笑声在门外响起。
“这衣服上怎么有一股香味?”
“我衣服上那个洞也被补上了。”
“这热乎乎的,好像刚出锅的烤饼。”
“小翠,以后你就是我妹子,谁以后敢打你的主意,我当牲口一样劁了他。”
这一行人再次上路时,那熨帖得挺括的衣服穿在众人身上时格外精神,也格外扎眼,和他们原本行商的身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自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和小翠斗酒,这小妮子半夜还能像没事一样将他们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洗了,就她那几乎千杯不醉的酒量,似乎从小在酒缸里泡大的一样,这样的人逼还来不及呢。
半日之后,达到盐津,众人瞧着小翠那身浆洗得早已发白,至少不下数百个补丁的罩衫,凑了笔钱,准备给她置一身新衣,哪知她欢欢喜喜的出门,回来时却满脸愁容,众人还以为她在外面受了欺负,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段素贞进房间叫她出来吃饭时,小翠额头上烫得如火炭一般,众人这才知道,小翠昨夜为了他们,受了风寒,居然病倒了,既然到了蜀地,包括段和誉在内的众人也不着急了,索性等小翠养好了病再说。
盐津县并不大,一条不长的街,站在街头可见见到街尾,曾经以井盐出名,现在反而因为种类繁多的兰花,而冒出了一门特殊的营生--染布,短短的一条街上,一东一西居然有两家汉人开的布店外加成衣铺。
段素贞发觉小翠这病来得蹊跷,反正也走不成了,不如顺便出去探探,小翠这病从何而起。
众人落脚的这间客栈在街中段,段素贞记得小翠中午出去时朝西走的,那自然到的是街西的那家成衣铺。段素贞到了那一看,还别说,那两开间的成衣铺在刚刚一路走来的半条街都显得扎眼,店铺中密密麻麻的堆叠着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红一捆,蓝一捆,紫一捆的布料,看得人眼花缭乱。
段素贞刚一进门,背后猛的窜出一道铁塔一样的身影,口中不迭的低吼着:“让一让,让一让。”
等那汉子将肩上不下数百斤的一捆青布轰的一声放到打横的柜台上时,堆的快有半人高的青布砸得店里灰尘扑扑扑的乱飞,原本几个在一旁挑布的妇人,被灰一呛,见了旁边那汉子的一脸凶相,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早像胆小的老鼠见了猫般溜之大吉了,掌柜见到原本板上钉钉的生意因为这汉子突然出现弄砸了,刚要咒骂,只是看见汉子背后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时,讪讪得连忙闭了嘴。
那掌柜不肯吃这个哑巴亏,锱铢必较的他眼珠一转,在对方送来的那捆青布上只是随意的翻了翻,便开始鸡蛋里挑骨头:“阿忠,这布潮乎乎的,好像没晾干。最外面这匹更要不得,你看上面沾了你的汗水,等汗水一干,这上面会浮上一层白白的盐霜,这根本卖不出去。”
“老顾,这布你不收,我可送到东街头那去了。以后对不住,这青布我可不往你这送了。”这个叫做阿忠的汉子一口北地腔,说话中气十足,如炸雷一般,震天价的嗓音让屋顶瓦片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也不和对方废话,直接搂起那匹青布就要迈出去。
段素贞原本以为阿忠会吃个暗亏,没想到他还挺聪明,这一下反客为主,反而让这位姓顾的掌柜立马慌神了。
“阿忠,我刚刚和你闹着玩呢。”顾掌柜连忙将手压在了青布上,哪知没等他回过神,顾掌柜原本胖乎乎不下数百斤的身体突然被阿忠腾出的右手一提,直接像老鹰抓小鸡般毫不费力的被阿忠轻飘飘的放到了柜台上那捆因为顾掌柜坐上去后,此刻摇摇欲坠的青布上,原本几个伙计想上来逞凶,被阿忠恶狠狠的眼环视一周,那些人立马像乌龟一样缩回了龟壳。跟着阿忠一起送布,几个身体黧黑,背上同样插着一把柴刀,似乎是当地土人的汉子见了此番情境,居然‘啪啪啪’的喝彩起来,看来这些黑黑的土人以前没少受这顾掌柜的鸟气,现在有人替他们出头,他们怎不欢喜。
“我阿忠说一不二,绝对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听对方这么一说,顾掌柜此刻脸上挤出的那抹假笑简直比哭还难看,以前这些土人挺好对付的啊,这阿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这话没说上三句就开始动拳头。
“阿忠,只要你放我下来,这店里东西你随便取一件,算是我送给你了。”顾掌柜连忙求饶。
“这捆青布便宜你老顾了,那我不和你客气了,多花出去的算是我赊的,以后有钱了定来了账。”话音刚落,也不管坐在青布上的顾掌柜会不会掉下来,阿忠猴急般钻入店铺中单独隔出来,靠近街面的成衣铺,等他出来时,令一旁看热闹的段素贞好奇的是,这位五大三粗的阿忠手上居然捏着一些女人才会用到的内衣,罗帕,汗巾等物,一脸绯红的他做贼般闪闪躲躲的回避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立马让身旁战战兢兢的伙计包好。
阿忠刚要夺门而去,一个驼着背,眉毛、头发卷曲,右眼包着一个牛皮套的独眼汉子突然冒了出来。他嘴皮往外翻,露出了一口怪异的白牙齿,和他黧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涎水不停的从他那封不住的嘴角流出,加上他身上那股奇臭的味道,让人恨不得立马避而远之。
“姓顾的,听说今儿你这里来了一批好货色?我们寨子里僧多粥少,光棍汉子不少,多几张嘴吃饭也能凑合,你今儿给我开个价,只要价格公道,我全要了。”这瞎子似乎在阿忠等一行土人的面前声望颇高,听对方这么一说,一个个喜形于色,只是这瞎子的话却让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段素贞听得云里雾里的。
“你真的全要?”顾掌柜狼狈的在一个伙计的帮助下从布堆上滑了下来,心下胆寒的他此刻躲在一丛手上捏着板砖的伙计中间,对于独眼人刚刚提出的要求,顾掌柜有些狐疑,这人浑身上下一副穷酸相,哪里是个有钱的主。
“怕我出不起那个钱?”
“不是那个意思,我姓顾的做生意,向来讲究童叟无欺,今儿我把话也挑明了。这些女人那身子骨恐怕受不了你们这些多年没碰过女人的龙虎汉子折腾,不如我再将养她们一些日子,这事我们往后缓一缓?我可不想前脚送出去,立马便到鬼门关报了道。我这人心善,见不得那些生生死死的。”
“放你娘的狗屁,我们那寨子里现在有的是粮食,花布,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难道不比你这破老鼠窝舒服?”
段素贞这才明白了,这两人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谈起了人肉的买卖,她恨得银牙咬得咯咯直响,若不是对方人多,早出手将这姓顾的和那独眼男人杀了。
“龙爷,别动怒,这事其实也并不是没商量...”
“妈的,你这人做事一点都不痛快,说白了就是嫌老子没钱,我龙爷今天就让你瞧瞧,什么是有钱人。”
那叫做龙爷的独眼汉子,突然众目睽睽之下窸窸窣窣脱起衣服起来,段素贞暗骂一声,连忙别过脸去,哪知独眼男人却耳聪目明听见了,没好气的回了一句:“都是大老爷们,何必到老子这里来装纯情,见不得人回家抱媳妇去。”
段素贞原本对这独眼人就憋着一肚子怨气,只是怕一转身,万一对方有什么下流的动作,让她这个黄花大闺女以后如何再见人?只不过心里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人非杀不可。
‘啪嗒’,背后传来一阵重物砸向木板时的沉闷响声,段素贞很想回过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迟迟没那个勇气。
“龙爷,您这招实在是高,我开始还真以为你是个驼背,这将钱藏在背后的妙招,全天下只有龙爷一人了。”
段素贞好奇的转过身时,那独眼男人早已挺立起身板,穿戴整齐,因为背后的驼峰被转到了桌面上,此刻整个身形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有些单薄。独眼男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段素贞的方向扫了一眼,让段素贞心里居然泛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愿意到龙爷我这里拍马屁的人多得去了,不差你一个。你就别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快将我要的东西请出来,龙爷我可等着赶回山里,吃兄弟们的喜酒呢。”
顾掌柜确认这龙爷丢过去的是真金白银后,朝旁边的一个伙计小声嘀咕了一阵,过不了多时,一队如牲口般用脚链窜在一起,脸色饥黄,双眼无神,似乎从地狱走出来的摇摇晃晃的女子被领了出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顺着这队女子中间一个开口说话的身影望去,段素贞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女人和小翠面容上至少有八分相似,只是年纪比小翠大上几岁,多半是小翠的姐姐,难怪小翠出门一趟后回来害了一场病,估计小翠来这里做新衣时恰好遇上了,这骨肉连心,小翠现在是逃出了火坑,她自己的亲人却还生不如死,也许是觉得在我们面前开不了口,这才又急又怒,反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姓顾的,能不能有个眼力见?现在她们居然是我龙爷的人了,钱你也一分不少的收了,还不给我开锁。”
“万一这些人跑了?”
“再啰嗦我将你这店砸了。”顾掌柜身边的伙计帮这些女子开锁的时候,阿忠突然扛过来一个大缸,轰的一声砸向地面时,刚刚获得自由的那些鬼一样的女人起先往旁边躲了躲,等好心的阿忠突然从大缸里面用手抓出一把稀粥唏哩呼噜的吃光之后,那些女子一窝蜂的奔过来,学着阿忠双手在大缸里面掏粥吃,那场面让周围的人心酸不已,就连段素贞也落了几滴眼泪。
“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你这样的男人,我打心眼里看不起。”
段素贞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出手了,出手吧,根本没理由,这龙爷对这些女子似乎还不错,不出手吧,回去怎么和小翠交待?将今日这稀奇事回去给小翠说,自己现在都云里雾里的,小翠多半当我在说玩笑话。等段素贞木愣愣回过神来时,那些女子心甘情愿的钻入街面上龙爷、阿忠等人早已准备好的一辆辆马车,坐在前面的龙爷、阿忠等人手中鞭子一挥,马儿吃痛,街面上发出‘得得得’清脆的马蹄声,转瞬间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只是一道身影立马跟了上去,今儿这事不弄清楚,段素贞绝对不可能睡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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