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教坊司
周芸虽然平日里也跟着文人公子们一同游过花舫,见识过些许江南艺伎,但去真正的青楼她也是头一遭。和锦带着她穿街过巷,来到了位于桃花渡口的教坊司,周芸看见规整秀气的三层门楼伫立于商贾云集、四通八达的桃花渡,内心也真是激动地要搓搓手了。前世对这古代性工作者行业的印象都是电视剧里那些涂着厚厚的红嘴唇、穿着劣质吊带、肩膀上批一块透明纱见到客人就生扑的群众演员,重生在明初她才了解到,当朝皇帝朱元璋极其支持青楼产业,甚至是到了鼎盛的程度,更不用说这扬州地界在历史上是有名的艺伎盛地了。
周芸与和锦刚走到教坊司一侧,还未曾踏进门口,就已经有位眼尖的清秀小厮恭敬地出门迎客,迎入雅间。一路走来,周芸眼花缭乱,原来这雅间都是有主题的,跟前儿的“听云阁”便是以声乐为主,来服侍的艺伎个个精通音律,且大多数姑娘一开口,也是经过精挑细选后日日苦练的好嗓子;对过的“品茗轩”便是以擅长茶道的姑娘服侍客人,而二楼的“霓裳厅”更自不必说,比其他雅间要宽敞出两倍多,房间的三分之一搭成了台子,是以善舞的艺伎来服侍客人。
周芸摇着扇子,两人一前一后寻了个“听云阁”,坐定喝了口茶水,一口下去,连周芸都忍不住叫了声“好茶”。她东看看西看看,这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嘛,咕咚又忍不住大口喝了茶水,待小厮出去后,偷偷小声问和锦:“我说,咱这一进来,那些姑娘不应该由鸨子带着一起扑上来吗?”
如果用动画画风来形容和锦,他现在就是一脑门子黑线加问号,真不知道自己家这个芸儿小姐天天在想些什么,脑子里怎么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平日里也并没见她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啊。
和锦解释道:“这里大部分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一半落魄官宦家的女眷,入教坊司是奉旨入籍,本就是懂得琴棋书画的,还有一半是教坊司从小培养的艺伎,都有一技自幼苦练傍身,您说的那种,是底层卖身的妓女,在这种场合很少见的。”
周芸有些不爽地撇撇嘴:“看才艺能看出个什么花儿来?那刚刚那个九霄阁是不是卖身的?直上九霄的意思,要不咱去那个雅间看看。”
和锦更是无语:“回禀小姐……九霄阁是……品酒的……”
周芸泄气了,她跑去窗前东张西望,拿扇子指着隔壁一个更加华丽气派的楼说:“要不咱去那家!那家看起来像卖身的!”随着手指的方向,周芸挨个扫视了一圈楼下的动静,并没有再发现刚刚那些疑似尾随的身影,看来是散了。
和锦神色有些紧张,抬眼跟着周芸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迅速转移了视线佯装镇定。周芸偷偷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和锦,估摸着这和锦也是在她面前硬装大尾巴狼呢,便噗嗤一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和锦啊,你来跟我一起坐,来都来了,就别杵那儿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周芸一遍遍地命令他坐下,和锦见周芸执意如此,最终便也不敢抗命,硬挺挺地过去坐在椅子上,腰杆笔直,搞得周芸看着他,自己都觉得紧张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有众多姑娘各自捧着乐器鱼贯而入,有的乐器周芸倒是熟悉一点,有的乐器她压根儿见都没见过。她随意指了个抱着琵琶的碧衣女子:“就你了。”
碧衣女子抱着琵琶从一队列中迈碎步上前,颔首称是,便在对面的凳子上坐定。其他姑娘见状后,整齐划一地行礼后又鱼贯而出,毫不存在情绪和大步走路的声响,整个过程训练有素,不禁让周芸暗暗乍舌,这教坊司,可真是好大的规矩啊。
碧衣女子坐定后,周芸才注意到她的长相,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人,却又一种恬淡清冷之感,狭小的鹅蛋脸,细眼长眉,云鬓繁茂,一丝不乱,很适合这身碧色的衣服。她怀抱着琵琶微微笑着,细长的眼镜弯成浅浅的月牙儿:“官人想听什么曲子?”
周芸开始剥瓜子了:“就你拿手的来一曲吧。”
碧衣女子回答:“既然这扬州府柳树新绿,春日里也有碧玉妆成一树高的眉目了,小女子就献丑一曲「临江仙·鸣珂碎」。”
话落,琵琶声起。
先是寥寥几个定场单音,周芸剥瓜子的手便生生停住了。随后碧衣女子纤巧的手指在琵琶上轻盈翻飞,细碎且密集的琴音似是有节奏的由远而近,那感觉像是在江上的画舫里,对面的画舫坐着这位技艺高超的美人,随着两艘画舫缓缓地靠在一起,琴声也越来越强烈。她真的很想收回自己刚刚那句“看才艺能看出个什么花儿来”。
碧衣女子倚琴声而唱:“
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
马摇金辔破香尘。
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
凤箫依旧月中闻。
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声音空灵,周芸暗自惊叹,这肉嗓竟也能与这金石之声在音调上如此和谐,想必平日真是下了苦功夫了。惊叹之余还来不及回味,一曲已然作罢。
和锦开口:“这是柳永的词?”
碧衣女子答道:“是,官人真是好学识。”
周芸暗自骄傲地看着和锦,心想他们家和锦出来可是从来都不丢场子的。
和锦似是来了兴致:“姑娘既然将柳永这首词弹唱地如此熟练,可否解一解这词?”
碧衣女子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谈道:“小女子也是献丑,才疏学浅。在小女子看来,这词与柳永其他的词有些不同,少了些脂粉气,多了些巾帼气。马儿佩戴的鸣珂、震动了京都城门破晓的天,金饰的马缰,马蹄踏破了芳香之尘,最后又说,荆王刘贾建功立业的英雄之梦,就像那山顶之云那样高远。也许柳永在写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也看着这景色,荡起了想做回报国臣子的心,但又觉得自己离家国天下太过遥远,顿时厌烦了这些烟花柳粉,却又自觉自己再也无力脱身吧。”
周芸听后,问道:“有意思,敢问姑娘芳名?”
碧衣女子颔首答道:“小女子姓胡,单名一个盟字,‘日月’盟,唤作盟儿。”
周芸细细地打量她:“名字倒是也有趣,赏了。”
周芸示意,和锦起身,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足足有五十两。
这叫盟儿的姑娘收了银子,依旧淡淡地道谢后,低眉退了出去。
姑娘走后,和锦给周芸倒上新茶。周芸边喝着这茶,边一声享受,随后问道:“和锦,你觉得怎么样?”
和锦答道:“回小姐,和锦觉得这姑娘不简单,见了五十两银子眼睛都不眨。”
周芸感叹道:“是啊,再怎么说,这教坊司里多半也是从小便苦身学艺的姑娘,有了钱就能赎出去,为何她见了钱财都不带动念的?要么是官宦之后,要么就是……”
“有备而来。”和锦看着周芸享受的表情,他总是时不时觉得迷惑,面前的芸儿小姐,其实是个极其冷静严谨、心思细密的人,这隐藏的气质与她的年龄简直是天差地别。但她日常却经常装傻充愣,让自己看起来时常是游荡在俗世间的寻常女子,时常又颇有些男儿的心性。她年纪不过才刚刚及笄,又无仇人,也无江湖恩怨,这习惯性的隐藏到底是为何?又为何要遮盖自己的心性?
周芸对和锦赞赏地笑笑,放下茶杯:“除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一事。”
和锦询问:“还有何事可疑?”
周芸指了指那放琴凳的空地:“同时进来数名艺伎,他人怎会料到,我们定会挑选这位盟儿姑娘的?”
和锦顿时惊异。没错,刚刚众多的姑娘,应该是只有这位盟儿姑娘是特别的,或者应该说,并不是每一位姑娘都是特别的,他人该如何确定我们一定会挑选有备而来的艺伎?
周芸起身,大步推开听云阁的门,向外走去:“有人几眼看透了咱们,咱们得去厅里会一会这教坊司的主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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