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生意
陈小旭觉得自己疯了。
她不仅领着陈琮跑到京剧团的废弃小仓库，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还鬼使神差的跟着他进了一个寡妇家里。
绝不是为了那三成分红，她就觉得挺新鲜的，新鲜中还带着一丝刺激。
这感觉可从来没有过……
而此刻，她正有些拘谨的坐在板凳上，看陈琮跟那位寡妇交流。女人二十多岁，精神气很差，屋里没啥摆设，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台缝纫机。
据陈琮说，此人姓方，母亲的远房亲戚，不怎么来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学，活得挺艰难，那缝纫机还是结婚时的彩礼。
“姨，您看这个能做不？”
他在纸上画了个图样，女人瞅了瞅，弱声道：“以前没做过，我也说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来，我再画个分解图……”
说着，他拿起笔勾勾划划。陈小旭忍不住探头观瞧，见纸上画着几个宛如几何图形的东西，大小形式不一，还标着尺码。
然后又掏出四块蓝色的长布条，两条较深，两条较浅。
陈琮按照深浅相间的顺序摆在桌上，道：“这是一个面，您先裁一裁，再拼成一块，长30cm，宽24cm……”
女人理解了一会，才点头道，“我试试吧！”
她按照要求将布条剪裁，然后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很快就完成了。陈琮拿起一瞧，尺寸合适，针脚密实，深色线嵌在布条中间，很好的被蓝底掩盖。
“难怪都夸您手艺好呢，不比大师傅做的差啊！”
“看你说的……”
女人性格非常内向，不过也有了点自信，跟着又做了另几个面，然后往起一缝。
陈小旭也瞧明白了，奇道：“你是做书包么？”
“什么书包，这叫女式单肩挎包。”
陈琮拎起这个雏形包，道：“上面再加两条带子，要长一点，哎正好你试试，看看尺寸。”
姑娘接过来放在腰间，感受了一下到肩头的长度，“到这差不多了，哎？那跟我身高不一样的怎么办？”
“那就做三种尺寸呗，我现在缺东西，做不了能调节的带子。”
“那开口怎么办，你有拉锁么？”
“不用拉锁，用盘扣。”
“盘扣……”
陈小旭皱眉想了想，居然还真行。
女人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瞬间激发了她的灵感和热情，十分主动的参与设计，最后在俩人的综合意见下，一款女士挎包新鲜出炉。
方姨也非常惊喜，摸在手里看了又看，弱弱道：“我觉着有点素，能不能加个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给你个图样。”
陈琮又拿起笔，这回更过分，画了五个图形。除了一个能看出是帽子外，其余的都是不圆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纸练熟，再用布剪裁。我都编上号了，1、3、5用白色，2、4用灰色……”
方姨不明所以，但胜在听话，鼓捣半天终于加上了点缀图案。效果足以让两个女人雀跃，看着布包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姨，按照这个标准，做一个包需要多久？”
“呃，一个多小时吧。”
“一个多小时……”
陈琮估算着成本，道：“那您做一个五毛钱怎么样？先做六个，三个挎包，三个手拎包。”
“五毛钱……”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是太照顾自己了。
五毛钱听着不多，但她一天做六个，就是三块钱。若是生意好了出货量大，一个月就是九十块，比很多人的工资都高了。
这么一想，女人反而有点担忧，“小琮，你倒腾这个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我这么机灵，您放心好了。”
好说歹说，女人才战战兢兢的达成合作。
没办法，这年头的人老实惯了，天上掉下来一张馅饼都得掂量掂量，是捡起来吃还是绕过去。
之后，陈琮又给方姨留了几张图样，约好明天拿货，便带着陈小旭出了屋子。
俩人走在路上，那丫头又开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书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试试……”
他不等对方询问，就主动坦白：“我就想现在城里人也有点钱了，应该能有人喜欢。你别害怕，明天我自己去卖，出了事跟你没关系。”
“呸！”
陈小旭啐了丫一口，哂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么？你想去哪儿卖？”
“鞍钢。”
“哦，倒是个好地方。”
姑娘一甩辫子，又强调一遍，“明天记着叫我，不许擅自行动！”
“呵！”
陈琮反倒笑了，奇道：“你不是挺烦事儿的么，怎么忽然热络起来了？”
“我烦的是无趣事，这是有意思的，我为什么不参加？”
“嗯，行吧！”
他点点头，不再深聊。
临近傍晚，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一水的蓝装工人和自行车，冲开还很高的太阳，碾着这个时代的尘土，洋洋洒洒。
俩人都不说话了，陈小旭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陈琮更过分，明明跟一个娇俏刻薄，又弱柳扶风的妹子压马路，但在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上辈子那个热衷于手工制作，几近成婚的温柔身影。
“哎……”
回不去了。
………………
陈琮从来没想过，自己骑着自行车，车上坐着陈小旭，然后一起去投机倒把。
大杂院的人就很奇怪，两个家伙突然就黏乎起来，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别问，问就是找灵感。
姑娘侧坐在后面，手里抱着大包袱，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不晓得该扶还是不该扶。最后还是很保守，把着车座一直挺到了目的地。
找了块树荫地方，大包袱皮一铺，六个包齐齐整整。而隔着马路，对面就是一个巨大的门脸，里面竟然是街道，一眼望不到头。
“这就是鞍钢呢！”姑娘羡慕道。
“是啊，鞍钢！”
陈琮语气复杂，感触更深。
从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初，鞍钢重要到什么程度？中央某一个阶段的五年规划，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国资源，全力建设鞍钢。
当时从各地调来500多名县地级以上干部，又从中南、华南地区招来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术和管理人员，就为了填充缺口。
有个东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时候一大批工厂在辽阔空旷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才有了城市，这些工厂才是城市的主干。”
八十年代正是鞍钢的辉煌期，几十万职工，五百多家附属单位，从医院、幼儿园、中小学，甚至到殡仪馆、消防队、农场、理发店样样齐备。
工资不见得多高，但福利简直飞上天。
“叮铃铃！”
“叮铃铃！”
很快到了午休时间，铃声响起，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现在各处厂区。多数往食堂走，也有一部分往外。
鞍钢虽是重工业基地，但女工也不少，刘晓曼就是其中之一。她父亲是厂里领导，自然给女儿做了安排，家境优越，自幼娇惯，还不到二十岁。
她刚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气，没心情吃饭，就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货商店，结果一出大门，就瞧见对面有两个奇怪的家伙。
一男一女，女的靠着自行车，男的蹲在地上，还铺着一块……
哟！卖东西的？
刘晓曼眼睛一亮，这年头能瞧见一个摆摊的太稀奇了！她也不管什么百货商店，颠颠过了马路，凑到跟前。
“有人来了！”
陈小旭立时紧张，觉得应该招呼两句，却又开不了口，然后就听那货开始叨逼叨，“来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纯手工制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颖，结实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气！
刘晓曼撇撇嘴，自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结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马就离不开了。
六个小包显得有些寒酸，但那样式，那风格，真真是没见过的。
她随手拿起一个挎包，蓝色打底儿，正反两面也是蓝色，但色彩相间，深浅均匀过度，毫不突兀。
上面缝着两条细带，可以挎在肩头。没有拉链，而是别着四排小巧的蝴蝶盘扣，像旗袍那样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她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个新颖的装饰图案。
乍一看还没瞧出来，仔细一瞅，却是个戴帽子穿白裙的小女孩。风格怪异，帽子把脸全部遮住，身体也略小，但组合在一起，比例却极其协调。
刘晓曼越看越爱，若没有这个图案，整体就很老气，可加上之后，竟意外的透着一股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说不太清楚，在后世有一个标准词汇可以概括，叫小清新。
“这个多少钱？”
“六块！”
陈小旭瞪大眼睛，之前不是说五块的嘛？五块她都觉得贵咧！
“六块？你还真敢要！”
刘晓曼也吓一跳，盯着这个年轻的摊主，道：“你胆子可够大的，不怕我把你举报了？”
“一看您就是新时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脑筋僵化的老家伙不一样。您这青春靓丽，活波可爱，有我的包锦上添花，没我的包照样好看，干嘛做举报这种无聊的事儿？”
陈琮半点不慌，巴拉巴拉又来了一段。
“噗哧！”
刘晓曼听得一乐，“你嘴还真贫，不知道的以为你京城人呢！不过你这包是贵了，再便宜点儿。”
“小本生意，就挣个辛苦钱，您看我这料子，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碎布拼的，还是劳动布。你要是用丝绸，我给你十块都行。”
“丝绸也做不了包啊！劳动布土了点，但结实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样么？再说您看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真找不到第二家！”
俩人掰扯半天，陈琮咬死了六块钱，最后装作无奈的样子，又摸出个东西，“这也是我准备卖的，您要是诚心买，一口价六块，我送您一个。”
刘晓曼接过一瞧，是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长条形，绣着一枝孤零零的竹子，袋口用松紧带扎着，简单又大方。
“这是笔袋，装个钢笔、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诶！
刘晓曼又喜欢了，无论挎包还是笔袋，其实都挺粗糙，但胜在那一丝少见的灵动设计。这年头的物品方方正正，古板严肃，半毛钱的创意都木有。
“行，六块就六块！”她也不墨迹了。
“敞亮！这有三款，您试试哪个合适？”
长短中三个挎包，刘晓曼背了背，挑了中等那个。
直到她抹身离开，走出老远，陈小旭还在愣神，“这就卖出去了？”
“必须的啊！”
陈琮把六块钱塞到她手里，也是意气风发，“收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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