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断义青鸾
屋外,陈药师与女子闲话,方才知女子亦为舒华派初阶弟子,名为云瑶。
她入门时日远超元齐,但因他年长,所以尊称他一声师兄。
在得知老穆头遭次不测的具体缘由后,陈药师短吁长叹:“你那师兄,当真荒谬。老穆头长子身死,已有半年之久,尸身怕都已腐化,且那孩子秉性纯良,又未习武修道,断不会是你们口中偷袭掌门之人。他这一冲动,老穆头性命不保不说,单穆禾那孩子,从此便要失了这个家。哎......哀哉,哀哉。”
“我知师兄性子急进,却不曾想他竟冲动至此。眼见那老者伤重不治,我心中亦是愧疚难当。倒不知能做些什么,能让穆禾心中好受些。”
“好受?呵呵......”陈药师冷笑:“姑娘,那可是条人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好受?这孩子生来便命苦,早年丧母,后又遇蝗祸,家中良田寸草不生,方才走出困境,兄长又无故暴毙长街,老穆头重病卧床,所有担子都压在他一人肩上。奔着让老穆头日子能过的舒坦些,他日夜挑山,虽辛苦但总还有个奔头。”他与女子对视一眼,摇头继续说道:“你说这人活着,不就图一奔头吗?如今老穆头一旦身死,在这世间他便举目无亲,镇中村民多他又多怨怼,他无一技傍身,日后的日子,怕是难喽。”
云瑶垂低下头,双脚拨弄着地上的石子,低声细语:“只听师兄片面之词便同他一并下山‘捉拿’贼人,明知他父子二人无辜,又没能拦住师兄行恶,致他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是了,像您说的,平白承受这丧父之痛,又如何能好受。”
见云瑶声音颤抖,泫然欲泣,陈药师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劝慰道:“你无需太过自责,穆禾心思纯良,明辨是非,他知非你之过,又眼瞧着你尽力救治老穆头,定不会责备于你。”
“我六岁时,家母病危,偶得一修真之人施救,家母方续命数年。我修仙求道,为的不是神功盖世,又或长生不老,我只想同那日施救家母的女菩萨一样,能救人于苦难。怎料事与愿违,初次下山理事,便如此收场。”
云瑶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声穆禾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爹!”
鸡鸣三声,旭日初升。
暖红色的光芒洒落在青鸾镇长街之上,夜间疾风肆虐痕迹犹存,远望去,像极了这秀色小镇,华美外壳下背负着的道道伤痕。
老穆头去世的消息于青鸾镇不胫而走,许是终日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厌倦了,这点动静便让村民成团聚集在一起,商量好了似的将穆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瑶初见三两人往来,还以为是为悼唁老穆头,可渐渐,这偏僻的镇中一角竟变得门庭若市,她面露疑色,瞧了眼身旁的陈药师。
“怎地如此多村民集结在此?您方才告与我知,穆家与镇中相处多有不睦。”
“你以为他们此时来作甚?说不睦,才有这落井下石之事。”
“陈药师,你消息倒比我们灵通许多。”村民中,早先于集市中讥讽穆禾的江才走出人群,开口调侃道:“怎的,那老穆头莫不是也染了瘴气?”说罢,他故作矫情,将折扇向下轻甩打开,挡在鼻前:“早说让他们一家搬出青鸾镇,免得平白给我们招来晦气,偏是不听。”
陈药师瞧他那做作样子,也没好言相向:“你倒通晓医理,不若将老夫医馆转盘于你,也好让你替大家问疾断症,别埋没了人才。”
“你莫逞口舌,大可问问大家,老穆头身染邪病,他这一去,谁还会容那小子继续留在我青鸾镇!即便他身康体健,你们难道忘了,数年前那云游道人,批命时早已算出他是天煞孤星吗?你瞧他幼时克母,继而克家中良田不生谷,再克死兄长,如今连老穆头也去了,谁能保证他下一个克死的不会是你我?”江才环顾四周,大声吆喝道:“大伙说是不是!”
一时间,民声沸腾,但议论之事,左右不过穆家是非。
一时论起穆穗之死必是身染瘴气,否则穆禾也不会被人反对了几声便偷偷将兄长尸体连夜运出镇中掩埋,定是怕坐实了瘴气之说,被大家赶出去;
一时又言穆家蝗祸后地不生粮,是因穆禾命犯太岁,开罪了谷神;
更有甚者,直言老穆头自穆穗死后,终日不出房门,夜半时常传来阵阵哀嚎,也不知是真中了风还是因也染上瘴气,怕被众人发觉,于是乎被穆禾囚禁在家中。
眼见人群越发躁动,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这便冲进去瞧个仔细,若老穆头果真身染瘴气而亡,青鸾镇断不能再留此祸患!合该将他父子二人,连人带尸,一并逐出镇外!”人群中亦有人和道:“是啊,大家一并进去瞧个真切,听闻那瘴气十分厉害,且要小心,莫沾染上。”
人群中,竟有大半真听从了旁人煽动,拂袖掩鼻,向穆家冲去。
此间日头已上三竿,阳光倾照下,昨夜狂风扫落的枯叶,遍地凌乱堆积,灿金刺眼。村民踏着枯叶,脚下发出大片叶碎声,守在穆家门口的陈药师见这阵仗,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反倒云瑶却似见惯了世面,她走上前,眉头紧锁,拔剑出鞘。伴随‘锃’的一声清亮声响,云瑶持剑,剑刃直指人群。村民多数愣在原地,不敢妄动。
“我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不讲理之人,没想今日一次见识如此之多,也算开了眼界。”她见村民似不惧她,仍有三两向前走动,于是长剑朝地面一挥,一道剑气闪过,横在地上击出了数尺长的印子:“若再上前,休怪我不留情面。”
江才躲在人群中,上下打量一番云瑶,见其身着青蓝衣衫,像极了舒华派服,便语带讥讽,拨开人群向前两步,大声吆喝:“瞧你这装束,定是那山上修真门派弟子。我青鸾镇长期供给你山中吃食,你敢伤我们分毫,看掌门不生吞活剥了你!”
远处,胡大嘴气喘吁吁的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只见他直奔男子,一记重拳打在他脸上,男子身形本就瘦弱,这一拳便将他重重打到在地。男子半躺在地,捂着半边红肿的脸,冲胡大嘴怒道:“你这老匹夫,竟敢打我!”
“我打你就打你,难不成也要找那云游道人给我批个良辰吉日吗?”话罢,胡大嘴上前,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胸前:“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少时老穆头没少舍给你家粮食,怎的一朝翻身,连谁是恩人都忘了吗?要早知那些粮食会养活你这么一个贱胚子,还不如省下喂猪喂犬!”周围村民见状不妙,忙上前拉开胡大嘴,并劝他莫要冲动。一旁,男子在众人搀扶下起身,他呵出一口血痰吐在地上,‘呸’一声骂道:“粗俗莽夫!你且问问在场诸位,谁对那老穆家不避讳。如今老穆头身死,众人皆知那瘴气在人死三日后,尸身腐坏时传染程度最高,若现在不将他们赶出镇子,到时一传十,十传百,后果堪虞!方才你说我不知恩,难不成我要看着青鸾镇尸横遍野,才叫图报?”
一旁久未开口的陈药师,听到这话接连摇头,言语无奈向大家解释道:“老穆头患的,仅是寻常中风之症。我虽不知穆穗为何暴毙长街,但一点可以肯定,他也绝非死于染上瘴气。这话我说了数遍,都说倦了,偏你们不听,我又有何法?”
“你休要胡诌,穆穗死状,与数年前死于瘴气之症的异乡乞丐一模一样,你与老穆头私交甚好,替他隐瞒也是有的。”
蓦地,‘啪’的一声巨响,穆家大门破开。众人争执声断,见穆禾面无表情抱着老穆头的尸身站在门前,皆拂衣袖掩住口鼻。
穆禾径直向前走去,身旁,陈药师不住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充耳不闻。村民见他走来,纷纷退让,于长街中,让出一条铺满落叶的长路。他抱着老爹的尸身,目光望向前方,步履均匀的走着。
再行稍远些,却被江才厉声喝住:“穆禾,你爹可万不能葬在这青鸾镇地界!你识趣的,便像你兄长一样,埋远些,免得过了浊气给我们。”
胡大嘴见他如此说,欲冲上前再补上两拳,却被身旁数位村民死死按住。
穆禾停下脚步,站立原地,他并未回头,而是语气平缓,一字一句的说到:“我爹亦不稀罕葬身此处。这片土地叫他恶心。”
“你这是什么话?老穆头生养你在这青鸾镇,这片土地如何会叫他恶心?”
穆禾转头,目光寒意逼人。他瞪着江才,片刻开口道:“人,更叫我恶心。”他将老穆头尸身缓缓放于地上,从胸前取一火石,摩擦数下后,以火星点燃身旁一枯树枝。
“你这是要做什么?”男子惊恐后退,身边村民也忙四下退去。穆禾的身上,莫名散发出一股气力,那气力无形压制着在场众人,令人透不过起来。
他将燃烧着的树枝举至胸前,又冷眼扫视着周遭掩鼻村民,道:“今日,我穆家与你青鸾镇两千六百口,恩断义绝。”话罢,他用力将树枝掷向穆家茅屋。
秋日里,茅草本就干涸,一遇火星,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将穆禾的脸颊照的通红,众人见他神色可怖,皆不敢再言语。
穆禾转身,重新将老爹尸体抱起,头也不回,朝镇外走去。
身后,云瑶,陈药师与胡大嘴三人一言不发,紧随其后。
见四人行远,村民围在熊熊燃烧的茅屋旁,在江才的带动之下,复议论起来。只见他走近茅屋,咧嘴讥笑,却因胡大嘴那一拳打烂了他的嘴角,撕扯着生疼。他眯眼,‘嘶’了一声,呢喃道:“这天杀的胡大嘴,改天若让我抓住痛脚,非得当众还他一拳,已洗我今日之耻。”
忽地,一阵北风吹来,卷起茅屋上的火星,直奔江才而去。
江才身着体面贵价云锦面料,虽华丽,却比起粗布麻衣而言极易燃烧。眼见火焰迅速将他吞噬,痛得他倒地来回打滚,吓得村民退避三分,之中更不乏胆小女子尖叫声连连。
“啊!救我!快救我!你们还杵在那干什么?啊!!”
火焰灼痛他裸露的皮肤,他大声尖叫呼救,一旁村民也欲施救,无奈遍地枯叶残枝,皆为易燃之物,附近又无水源,众人只能眼巴巴瞧着,束手无策。
江才翻滚了数刻,声音渐弱下去,最终没了动静,趴在原地,任火焰在其身上燃烧。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焦糊恶臭,许是江才死状太过触目惊心,村民大多不忍直视,见状纷纷散去。留下胆子略大的几人,便瞧着他的焦尸,议论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方才说话太过尖刁刻薄,惹得老穆头亡魂不安,这才有了报应,死的如此凄惨。”
“谁说不是呢?怎么说他江家也受过老穆头的恩惠,即便老穆头身染瘴气,也不该他强出头,净说些讥言讽语。”
“罢了罢了,还是莫要说了,免得也遭了这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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