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东京汴梁府衙
时值深夜,府衙的正堂虽已紧闭门户,堂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长案上,铺设着一张手工绘图,待仔细观瞧,那正是东京汴梁城的城坊坊图。图上,城中各坊和大街排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水道都纤毫毕现。
长案前,两位官员正在凝神细观。两者皆着绯红四品朝服,年长者眉眼细长,颚留山羊须,一脸温文,正是右谏议大夫权知东京汴梁开封府乐黄目。年少者脸方而正,浓眉大眼,青涩之气尚未完全退却,眼中却有着藏掩不住的锐利锋芒。只见,他将手边的一卷细宣递了过来,在两人合力之下将其展开,而后又细细地覆于眼前的长案上。
待明白,这张宣图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真正的所指,乐黄目不觉双眼之为微微一怔。原来,这少年人手中的这卷宣图,与长案上先前铺开的城坊图大小别无二致。此刻,两图紧紧相契,而宣图上的所绘制的线条,正是城中的地下暗渠。
“知道鬼樊楼吗?”这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将宣图细细铺开后,对乐黄目所说的第一句话。而这个少年,正是大理寺少卿李苻。
此时的城中,唐朝时原本井然有序的坊市制,已被人为打破。发达的商业、庞大的人口规模、宽松的管制,在创造了社会繁华的同时,也制造了,无数藏污纳垢的空间——
例如:热闹的勾栏瓦舍,它既是“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门”。
又如:在千年后很多人都会说,国外城市的地下排水沟,不仅宽敞,还四通八达。它还可以,容纳无处栖身的流浪汉和穷人,被誉为是城市中的“良心工程”。就如同眼前的东京汴梁城一样,在这座地上已容纳了,上百万人的大城市中,也有着丝毫不逊色于千年后的地下排水系统。
即便是在已跨入了21世纪的今天,一些城市但凡只要下大雨,就会出现“水漫金山”、“来城市看海”的窘状。而当时,作为北宋京畿汴梁城的,地下排水系统,却早已极深广。当大雨倾盆而下,撑着油纸伞在雨中溜达,即便发现裤脚已被滴溅起的水滴沁湿,却也不觉脏;青石板的街道虽滑不溜丢,却也不曾积水——
可,凡事都有着正反两面。也因此,“极深广”的下水道,不仅在承接了地面上污水的同时,也成为了藏污纳垢之处。续而,它又如同后世一样,以它的“深、广”胸怀,在容纳了无处栖身的乞讨者的同时,又在不经意间,变成了犯罪者的天堂。
据说,当时犯罪者、亡命者多藏匿其中,并自名此处为“无忧洞”。更有甚者以盗匿妇人,贩卖孩童为业,暴敛钱财。因与着东京汴梁城内的第一楼”樊楼“相对应,隐于地下的,这个热闹的,属于犯罪者的极乐之地,又被冠上了“鬼樊楼”之名。
接下来,还是得拿着“极深广”来说事。话说排水沟渠的宽阔和深长,在地下,它使得犯罪分子在成批、成片的扎堆,之后逐渐将之变为,让其能为所欲为的“地下王国”。而,对于地上的人来说,它却变成了,困扰城中人的一个污毒所在。变成了汴梁城中,一颗取之不去的毒瘤。
随后,即便是来了能吏,也难以将其彻底整治、根除——
而这个顽疾,不能免俗地,自然而然也成了,眼前这位大理寺少卿,想要极力除去的东西。当然,如若此城市顽疾,能被去除,也是此时的,权知东京汴梁开封府乐黄目,所求之不得的。
“知道!”乐黄目听闻年少之人如此问,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老夫虽不是提点刑狱公事,对此也并不陌生。据传,城中多数人口失踪案,都与此处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乐黄目双眼一转,口中即刻一顿,看向自己身旁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惊骇的意味:“你不会是认为——”
先前见着眼前这位“稀客”深夜来访,他就觉得不同寻常。如今,他又在寿春郡王失踪的此时,拿这“鬼樊楼”来说事,其意就不言而喻了。
“嗯嗯——”仿佛已全然意会了乐黄目眼中探究的意味,李苻肯定地点了点头。
只见他,双手撑着长案,俯身在案上的细宣上点划着,道:“为了能将‘鬼樊楼’这一处彻底端除,我们已经部署了许久。但,很可惜开始部署时,安插进去的暗桩,不仅都被纷纷启了出来,且,发现时那些人的死状都极其凄惨。“
说到这,他仿佛又看了眼前那一幕幕血腥场景,不由曲掌成拳,“咚!”地一声,咬牙猛捶桌面,吓得毫无准备地乐黄目不由为之一惊。
”一时间,弄得我们是即恨又无奈。“李苻微定了定神,又继续道:”直到前段时间,我们的安排才又略略有了些许的收获。也就在前几天,我收到暗桩传回的消息,说是,他们正在筹划着,可能要做一笔大买卖。现如今,再结合其他方面的情况,以及各方的消息,我怀疑这桩大买卖就是——”
“你是指‘郡王’?”乐黄目惊得满目骇然,声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先前,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
“嗯嗯——”
“大买卖”这是几天前,他们正准备“收网”之前,收到暗桩传来的最后消息。可,从这之后直到现在,他们和暗桩之间的所有联系,却突然间都诡异的中断了。
难不成,暗桩在刺探消息时,身份已被识破?几天来,这个问题一直让他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但,值得庆幸的是,暗桩的尸体,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出现。这样一来,才让他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至于这“大买卖”——到底是不是指“寿春郡王”?在还未曾得到暗桩的消息前,他还不敢确认。当然,这些话,他自是不会说与乐黄目知道的。
“可你别忘了,寿春郡王出宫与否,出宫后参与王文正公的出殡礼,还有突遇意外之后的撤离路线,都是临时决定的。且悉知之人甚少,你觉得就单单凭借着这一为害京城的贼子,能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
“哼嗯——“面对乐黄目的咄咄逼人,李苻只是冷笑着,又道:”他们能长期与官府周旋,难道你以为他们凭借着的,只是地下复杂的地理优势?”
“这——”乐黄目既敢不肯定又不敢否定,只是微皱着眉,满脸地为难。
李苻看着眼前这个,以谨慎出名的“老好人”,一脸的为难样,笑了笑,心道:这老家伙果然还是油滑地紧。看来,接下来他还得要好好地敲打敲打一番,才行。
“听说,今天参与行动,被抓的黑衣人里,还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胡人?”说着话,盯着乐黄目他,脸上笑容更甚。
“不错!不过,好像都是死士,一经被捕,即刻都服毒自尽了。也因此,到如今落网的没有一个活口。也正是因此,我才会对‘鬼樊楼’这一说,疑惑甚深。我不认为,单凭一个小小的‘鬼樊楼’,能驱动得了那么多的异族死士。”
“先不谈这个!“说着,李苻曲起食指,哒哒哒地轻叩着桌面。
而后,转过头,又晓有趣味地对着乐黄目道:”不过,我听说,就在事发的前一天,乐大人似乎还亲自跑了一次御街?“
“不错!”乐黄目干脆地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笑成狐狸样的李苻,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乐大人,昨天去那里,要寻的,好像也正是这些个胡人吧?”
李苻笑意盈盈,看似无意地一句话,却是让乐黄目恍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浑身冰冷,冷汗直冒。身子也由着这一句,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你不会怀疑是我吧?!”
乐黄目脸色突变,哆嗦着双唇,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正一脸悠哉,嘴角微微上扬,却眼神凌厉的年轻人。他没想到,自己当时的一个无心之举,却会在现如今,会给自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自然不是!”李苻缓缓地道。而,眼中的笑意更甚。
此番,见自己的话刚出口,乐黄目就大大的松了口气,他不由得,就觉得有些好笑。这并不是说,自己有多信任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在他来这府衙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将乐黄目的老底翻了个底儿掉。
所以说,如今的他只是奇怪,乐黄目当初为什么会在事发前,就已盯上了那些“胡人”?在这里面,显然有些信息是自己所不了解的。而,这也正是他今天特地过来,对乐黄目说这么多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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