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欲变家法
“阿秀,你怎能说出那等恶毒推论?”
灶房里,周朝英神情着急:“四叔、七叔虽说有些私心,可想着是周家。尽管你是大宗,可大宗就你这么一个独苗儿,算丁口,四叔、七叔家有七口男丁,没他们帮衬,这周家还能撑下去?”
周朝秀正大口吃着剩菜,只顾着招待人,席间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现在正放开肚皮吃。
他发现自己似乎怎么都吃不饱,吃的越多,那个所谓的一号记忆包解压的时间就越来越短,怀着某种期待,他很珍惜每一口吃的。
已将自己定义为妖人,又开窍了一回,这样的周朝秀,已不是周朝英认识的那个弟弟了,他自以为有把握的言论,得到的只是周朝秀的一个奇怪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笼中猴。
不由恼怒,口气也恶劣起来:“阿秀,这周家没了你这个大宗掌事儿人,还能有新的大宗,亡不了。可没了四叔、七叔两家,那就要亡。”
周朝秀停下筷子,放下碗,皱眉疑惑:“大哥,你要记清楚,现在我是大宗,卫里衙门认我,不认他们。你是我亲大哥,是他们堂侄儿,这关系怎么算都隔着两重,你怎么老向着四叔他们说话?”
“你摸着自己心窝子好好想想,如果是四叔或七叔家的某个弟弟过继到大宗,你说这场殡丧花费会落在谁头上?你觉得,就你那二十亩地还能保住?人家四叔、七叔可是亲兄弟,人家七口男丁又占着大宗名义,你我两口人丁,人家会怎么对我们?咱可就成田垄上的苜蓿草,长一茬儿被人掐一茬儿,永远没个尽头。”
周朝英粗黑的脸更黑了,反驳说:“这不是还没到那一步?现在你是大宗,又不是他们。”
“是没到那一步,你说你跟着他们把我逼死,会不会到那一步?”
周朝秀又做恍然状:“哦……不会,你是我亲大哥,伯父的亲侄儿,年龄最壮,卫里勾军勾的也是你,你会成为新的大宗。可问题就在那儿,你一个人哪能压住四叔、七叔两家?再想想,你入继大宗,那二十亩军田还能保住?那个时候,四叔、七叔两家每年还乐意给你掏出十二石粮,和六钱银子?”
“你不跟我站一起也就算了,还帮四叔、七叔两家说话,我看你是昨晚儿猪油渣子吃多了!”
周朝秀毫不留情:“前几天我能卖地逼着他们拿银子、拿粮给我,今天我还敢拿卖地要挟他们改家法。就凭我是大宗,就凭卫里衙门认我,就凭他们不敢杀我。”
说罢,唆一口筷子,起身低着头走出灶房。
院子里,两个嫂子指挥着,堂弟、堂妹们还在收拾,只有两个婶子站在一边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话,只是脸色不好,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张氏迎上来想问什么,可见周朝英也跟着出来,又不好直问:“阿秀,如何了?”
“能压得住,他们想的都挺美。”
毫不在意自己哥哥会不会听到,周朝秀目光瞥一眼七八步外两个婶婶,继续说:“他们想要要的挺多,狮子大张口,想和我讨价还价,最不济也要拿走白事儿搭来的随礼。我若退让几步,他们还会逼我立下文契,要么约定不许我质卖军田,要么各家瓜分军田。”
张氏不由紧张,失去六十亩军田,她们两个人就可以等死了:“那你怎么想?”
“嫂子放心,我但凡活一天,这事儿就不会按着他们心思来。”
周朝秀说罢转身就朝堂屋走,周朝英回了张氏一个苦笑,也跟了进去。
堂屋里,四叔、七叔没心情动筷子,见周朝秀进来,又齐齐把目光移向跟进来的周朝英,周朝英一脸的愁苦。
重新落座,周朝秀轻咳两声:“既然四叔、七叔没胃口吃,那咱就继续说事儿。这家法已到了该变的时候,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国到了变法的时候不变,变的法不好,就得亡。这家也是一样的,看看人家张家湾的人户,家中变法变的好,跟上了朝廷漕运大政,看看现在一家家光收房租就能白赚几十两白银,这两三年的房租又能买一套宅院,家业兴旺惹人羡慕。”
“原来张家湾那些没变法,或家法变的不好的人户,都已不见了。他们的宅院、田地都变卖了,跟人做佣工勉强度日,娶不来媳妇,生一场病,就得破家,就会绝嗣。现在张家湾里的大户,家家都攒钱买宅院,宅院出租,产权都握在大宗手里,旁支儿就分个铺面给大宗当掌柜,大宗、旁支儿都活的体面,不遭罪。”
“话说回来,咱卫里军户也是一样的,咱老祖宗英明,立了个好家法,所以历代军余、旁支没有饿死的,历代大宗都活的体面。可现在卫里像周家这样体面的军户没几个了,所以我猜测良兄去锦衣卫,就是在拼一条新路。”
见四叔、七叔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周朝秀却是松一口气:“再说咱周家,不说过去的事儿,就说说我的变法。如果四叔、七叔答应,别的我不能保证,先能保证各家都能娶到儿媳妇。”
这下,两个还不到四十岁,却已很难挺直腰背的长辈扭头都看他,七叔有些不信,摇着头:“阿秀莫要诓人,大宗的债就那么多,三五年里你都难凑娶媳妇的钱,就别说给我家的孩儿娶媳妇的话了。”
周朝秀扭头去看四叔,见他将信将疑的样子,就说:“看来四叔还是有些盼头的,其他的话我不方便说。有一点可以说,托良兄遗泽,不仅我能去当个正伍旗军,我大哥也有机会。这样一来,大哥也没法照料田地。这田不能荒,我的意思是分给四叔、七叔两家来种,以后五个弟弟一人十二亩,也能过日子。至于再后面的事儿,到时候再说。”
所谓后面的事儿,四叔、七叔也明白,现在他们是五个孩子,今后十年里很可能会夭折,对田地的需求虽然紧张,可考虑到不幸的夭折,六十亩军田足够三户或四户人生活,精细耕种,农闲后去张家湾帮佣,日子总能过下去。
一个正伍旗军的机会摆在面前,周朝英突然有些慌,不由垂眉陷入思考,左右很为难的样子。
土里刨食虽然幸苦,可农闲了还是很自在的,如果去当正伍旗军,几乎是个人就能管你,要常常面的危险的事情。
瞥到他犹豫、没出息的样子,周朝秀继续说:“一家两正伍,你们在卫里说话声音也能大些。光算年俸,我与大哥就是二十多石,加上今后四叔、七叔两家给的,怎么也能过四十石。今年债务可以拿良兄的抚恤去填,明后两年紧巴巴过着,也能把债还清。这债一清,一年能存三四十石,家里就能做些别的事儿。比如买两架纺机回来,嫂子、婶婶们可以轮流纺织补贴家用,怎么都好过给人帮佣。”
这时候七叔开口:“阿秀,你们两个当正伍,一年正粮十二石,也就二十四石,加上军田这边给大宗的十二石,也就三十六石,哪里来的四十石?”
“所以家法要变,今后这六十亩地分成五份,五个堂弟一人一份进行耕种。每份地十二亩,一年给大宗四石粮。这不算高,不要你们银子。还有,一门两正伍,还可能在锦衣卫里做事儿,那很多事情就得和卫里扯明白。”
周朝秀下巴一扬,信誓坦坦:“按着国法来,你们军余给正军种地,哪有还要交课税银的道理?军余要交银子不假,那是自行开荒后要才缴纳的。本就不干周家的事儿,咱家里交了六十亩的课银,那谁家的军余开荒田就少交六十亩。”
四叔、七叔对这话半信半疑,周朝秀也懒得继续解释,换一口气说:“咱家里,今后规矩就是这,三亩地收一石粮,算下来不到三成的租子,总比你们去给人当佃户要好得多。”
三亩地收获在四石以上,因冬小麦的种植,所以是两年三收,三亩地平均年产量在六石以上。
周朝秀说完环视一圈,本以为会听到反对或讨论的意见,没想到四叔却问他:“阿秀,真能免掉通州仓的课银?”
“这还能有假?但凡多读一些律法文书,就能知道卫里管事儿官不是个东西,欺上瞒下没他们不敢干的。”
周朝秀说着语气略带愤慨,六十亩军田一年征收九钱,那都是粮价最贱的时候,拿粮食换成银子交税,五六石粮食才能换一两银,受粮商、税吏、物价下跌三层盘剥!
金吾左卫的是以百户所为单位,仿佛村落一样分散在北京附近,所以除了国初时开垦的农田外,这些百户所之间还有大量的荒地。这些荒地都是后来迁来的卫所、农户以及增长的军余开垦、种植。
军余户籍挂在正军名下,鼓励他们开垦的土地根据当时鼓励政策不同,收取的税赋也不同。积极鼓励时,一亩就收两分银甚至免税;政策不好时开垦荒地,就要缴纳更多粮食或更多的课银。
大明税法最重要的特征就在这里,开垦时是什么政策,到现在就什么政策,皇帝可以换,可税率定下后就可跌不可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家如果失去正伍旗军的服役机会转为屯军,就不用缴纳六十亩地的课税银、折色银。因为收税的衙门不一样,成屯军,那一年十二石的岁粮要缴纳给金吾左卫仓;六十亩的课税银,是要交到通州官仓的。
其中收税单位不一样,周家转为屯军后,就要向金吾左卫仓押解正军岁粮;如果这个时候通州官仓再来收课税银,周家不愿交,事情捅出去,自然有巡按御史给卫里的管事官挑刺。
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京卫的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从所镇抚黄奎身上,周朝秀大概明白卫里管事官的态度,那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变化,不喜欢周家变好,也不希望周家变坏,就这样勉勉强强维持下去最好。
可这种看似体面的生活,原来的周朝秀还能适应,可现在的他已经开窍。
不仅开窍,还似乎成了妖人之一,作为妖人,哪能再过苦巴巴的寒酸日子?
必须要有所变化,要过更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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