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岂曰寂灭兮与子同殇
“如此多的财帛,受之有愧,难以负担。”
李轩摇了摇头,遗憾道,“这么重,我搬不走吧?”
“再送你一匹健马,百贯十匹帛,两个箱笼而已。”邓茂安慰道。
“驮货的有了,我呢?将军莫非忘了我?将军难道忍心让李轩徒步行走?”
李轩一脸的畏难情绪,“将军知道,我臀箭伤未愈,隐隐刺痛我脆弱的心,万一出营不远,我的小心肝就碎了,岂不为世间多添一缕正义的冤魂?爹娘从小就教育我,要善待牲口,我感觉再多两匹马换乘,马儿一定会感激将军的厚爱。”
“你会骑马么?”邓茂表情痛苦。
“会。”
李轩肯定道,“我就不信一辈子学不会骑马。”
“…那就三匹健马,再予你两个护兵,路上帮衬。”
邓茂搓了搓脸,深深吸了口气,“最好今日就走,不必多留。”
“将军如此急迫?”
李轩心中泛起了狐疑,怕是有诈,话锋一转,试探道,“莫非诓我,等我方一出营,就万箭齐发?”
“为你不值得费那么多箭。”
邓茂整个人都颓了,强撑着才没有倒下,胸中憋闷的浊气一呼而出,唇角掀起一抹惨淡的笑容,转头看向李轩,小眼神真诚无比,“我怎会诓你?你不曾愿为我入范阳做内应么?范阳旬月可下,内应就不必了,不如往去涿县如何?等本将大军一至,你我里应外合,郡城可破,大功一件啊。”
“还是将军知我武勇,小风起兮鸟欢唱,内应一去兮破城防,正是在下强项。”
李轩听是军机,怕不是诈,放下心来,自信满满,“护兵却是不用,将军兵寡,正是用人之际,岂能分兵?范鲤,简承二小,家住附近,随族亲一起被虏,想必父母想念的紧,交予在下暂充向导,如何?”
“可!”
邓茂毫不犹豫的一点头,“大善,你今天就走吧。”
“将军不必惜别,为大贤良师弘道扬法,好男儿何惜此身,请等待我胜利的消息吧。”
李轩自信道,“今天的我虽然走了,可是明天,依然会写下壮丽的诗篇。”
……
孤云掩青山横翠,斜风拂河柳飘黄。
撑篷摇橹涞水上,一渡定津水茫茫。
涞水不发,水从漯水来。
循范阳境内的涞水向东北行,过定津渡,涞水就变成了漯水,水流越发湍急,河道渐宽。
李轩三人一行,便是在定津渡下的船。
津口河沿湿泥陷脚,长满绿苔,又湿又滑,泊舟于岸,同半搁浅。人一脚踏出去,直接就摔河里了。
篷舟浆排上的黄巾众,先是搭了两块长板,用于连通岸上的栈桥,又试过支撑,舟排上搭载的人畜箱笼,才开始前后分过。
“牛叔,谢了啊。”
津渡口两河相交处,不乏舟楫相会,载着太平道徒的浆排轻舟,撒网放鹈鹕捉鱼的渔家渔舟,互不干扰。
浆排渔舟相错时,不乏招呼笑闹,那边渔舟上一条肥鱼插翅而来,这边浆排上扬手就是一块豆饼,几钱五铢飞回。
黄巾军与朝廷官吏,衣冠氏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太多的不同。
黄巾军与渔家渔民的不同,不过脑袋上多了块黄巾。
后者的天下,实际是通着的,只隔了一块黄巾。
这就是为何朝廷官吏,衣冠士族,要死命强调黄巾,把黄巾染的再黄些,再黄些,与蝗虫一样的蝗。
因为天下没有了这块黄布分隔,天下也就不在是衣冠士族的天下了。
朝廷不怕黄巾军,官吏怕的,是黄巾这张窗户纸,被捅破。
宣扬天下大同的衣冠士族,又为何偏要以族谱自恃,偏要以衣冠与黔首百姓分个泾渭分明?
因为衣冠士族最怕的,就是天下大同!
所以,即便连曾经的大汉将军部曲,吃过皇粮的牛春,都裹上了黄巾。
牛春是老父除役子来替,老少离家,内伐不臣,外御敌寇,远征北匈奴。前后二子,双双阵亡沙场。
三十年征战,揣着上官克扣余下的俸禄结余,还家之后,才发现物是人非。家传祖田勋田,都变成了衣冠士族的族田。
为国征战一生,老来除役的老父,没能安享晚年。印子钱还不完,投充成了不中用的老佃户,累死在了自家的祖田,如今衣冠士族的田间。
于是,牛春的头上,裹上了黄巾。
曾为苍天而战的牛春,愿与苍天共天下。
如今的苍天,不愿与牛春共天下了。
所以,牛春的头上,多了块黄巾
这是被苍天遗弃,又不愿放弃天下的人,共同的标志。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亲自摇橹把李轩一行送到定津渡的牛叔,举臂朝岸上的李轩大呼一声,一边招呼充任船工的黄巾卒,把马朝放下的踏板上牵,一边对先行上岸的李轩大笑,“小仙儿,你胆子这么小,还敢孤身出营去做说客,牛叔高看你一眼。”
顿了顿,眼中多了几许担心,“如今天下纷乱,四方不靖,大野荒泽多强梁出没,碰上剪径的好汉,莫要使意气。前路多舛,此去珍重。”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站在岸上简易踏板前的李轩蹦了起来,激动的单臂高举,昂声应了声口号,才笑嘻嘻的冲牛春眨眼,“牛叔,你放心吧,遇到好汉爷说不过,大不了我就入伙。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我家?在哪落草都是一样滴!待我感化了好汉爷,你我再合兵一处,共造黄天。”
“唉。”
牛春深深叹息,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皱纹紧的恨不得夹死苍蝇。
再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一等从短毛妖的口中出来,就都凉透了。
他不是没见过小人,可小人到如此理直气壮的小真人,实在是令他精神错乱,五味陈杂。不知为何恨不起来,小觑不可,莫非是妖法作祟?
“把雨披蓑衣备好,霞出西方,云低不见阳,怕是晌时有雨。”
牛叔摇了摇头,甩开了心头的杂念,俯身把脚下的雨披蓑衣拎起,又提起舟排上箱笼,一起递给踏板上搬运箱笼的黄巾兵。
连通舟排与岸上的不过两块薄薄的踏板,人踩在上面都压的一高一低。马胆小,感觉脚下松,拉着都不走,折腾半天,才不情不愿的被拽上岸。
“唏呼呼。”
一上岸,或是生气,三匹黑色健马,摇头摆尾的打起了响鼻。
好在抗拒走踏板的马匹,对背上让人上箱笼并不抗拒。只是时不时被缰勒的紧了,会半扭过马头,瞪大马眼,好奇的看看后面的人在干什么。
津口折转之处,再往东北,漯水河道渐宽,易遇官军水军巡船。
官军艨冲有掣机床弩,冒突有撞角,楼船斗舰更是楼高重樯,拍杆儿勾挠抛石车,火球毒烟俱全,水上移动的城墙一般。
黄巾军的简易舟排,一旦遇到官军战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加上水军多备走舸,游艇,赤马舟,其形如梭,其疾如风。简陋的舟排被咬上,更是跑都跑不了。
定津渡,就是李轩与牛叔等人分手的地方了。
李轩内心非常希望,至此可以与太平道,黄巾军,分道扬镳。
打打杀杀什么的,最讨厌了。
更别说是造反。
有安逸的日子不过,换个天又能咋地?
别管什么天,李轩就不信官民,贫富,贵贱的不同,会消失不见。
天象千变万幻,天何曾变?
他一个小人物,安逸舒服的天,才是他的天。
范阳的那个县令真可恶,居然对战场起义的放箭,真是惨绝人寰,生生造出了投效无门的冤案。
若是能对大汉朝廷献出膝盖,他早就跪了,何必等到今天?
幸好,今天就是与一班乱党分别的日子了。
“牛叔,真舍不得大伙呀,多想与众兄弟并肩向前。”
岸上的李轩眼中噙着幸福的泪,内心喜悦,面带惋惜,与舟排上牛春等一众黄巾众,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舍不得就回来,牛叔载你回营。”
正俯身收缆的牛春,闻声身子一挺,屹立舟头,冲李轩畅快的一笑,热情的勾手,红彤彤的大脸上,洋溢着质朴的泽光。
“…分别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心依然与诸君同在。”
李轩被牛叔期待的眼神吓了一跳,赶紧把依依不舍的表情收回,化为慷慨赴死的激昂,“大贤良师在上,光辉的太平道就是我矢志不渝的坚定信仰。你们是正面战场,我是地下党。黑暗的光明事业总要有人牺牲,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罢,把身旁的范鲤抱起来,朝刚上好马鞍的“三黑”背上一放,扭头牵缰拉马,闷头就走。
“各位早点回吧。”
李轩牵马向前,脚步不停的同时又转过头来,举臂挥手,朝舟排上的黄巾众大喊一声,“不要为我入地狱而悲伤,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说着,又是嗷的一嗓子,“放心吧大伙,不必等我,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
“风萧萧兮啊。”
“壮士!”
“邓帅误认怪鸟,原是云中一老雕。”
“短毛妖是个好妖,你看他深入敌境,脚步不停。”
“小仙儿是条汉子,你看他慷慨赴死,万分从容。”
舟排上的黄巾众纷纷赞叹。
“俺当初还以为是个骗子。”
牛春望着远去的一行人马,神情略显惭愧,“真是看错了人。”
金色的阳光下,疾疾奔赴地狱而去一行三马,越走越快。
望着迫不及待慷慨赴死的壮士一行,那苍凉悲壮的孤凄背影,舟排上的黄巾众,一人起声,数人合,肃穆的唱起了歌:
苍天潢潢兮蝗土充粮,大军威远兮葬不归乡。
衣冠飘飘兮漫道豺狼,朱门绣芒兮饥骨道旁。
岂曰无天兮黄履其苍,太平清道兮共赡家邦。
若言有苦兮与吾共裳,岂曰寂灭兮与子同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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