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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范进的反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京师里梨花虽然未开,但是气候却较之之前大为改善,已经颇有几分暖意。春姑娘的一只脚已经进了门,距离把冬婆子扫地出门的日子终究不远。

  不管暗流如何涌动,又有着多少算计于谋划,会试终究是文坛盛事,抡才大典,于大多数学子而言,于阴谋诡计是感受不到的。他们所知的是,自己终于来了一次京师,见识了首善之地的繁华热闹,这一趟就没白来。行囊丰厚的举子抓紧时间,游历于京师各处风景名胜,或邀三五知己,或携如花红颜。在着儿歌时间段,京里各处热闹景点,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衣冠中人。

  位于石景山的保明寺,在此时也算是个极有名的去处。其始建于天顺年间,因吕尼有阻驾亲征之功,在英宗复辟后,加封吕尼为皇姑,其出家之地由黄村寺改名为天顺保明寺,民间则称其为皇姑寺。

  庙宇里两口大钟一为嘉靖生母及张太后共同出资铸造,另一口则是万历元年慈圣李太后带头,冯保、定国公、成国公等勋贵联名施舍,耗铜十数万斤铸造而成。这两口钟以及英宗御笔亲题的匾额,奠定了保明寺香火鼎盛,声威不坠。

  整个庙宇占地数万亩,如果加上其附属的庙产,足有十五万亩以上的收入,算是这年月的大地主阶层。庙里有钱整个寺庙自然就气派,雕梁画栋,殿宇雄奇,于游赏角度而言,便是个上佳去处。

  不过保明寺虽以寺为名,却是女尼修行之地,又有大批豪门贵女在此带发修行,防卫森严,普通人难以接近。负责庙宇门禁的并非尼姑而是宫中太监,没有司礼监开的小票,非节日禁止外人进入,即使是赶考举子饿不例外。大家只能在外面看看那朱红墙壁,指点着发一些感慨,间获有人提起洪武禁令,说起这里女子大多在妙龄,不符合不到四十不许出家这条规定,随即就惹起同伴一阵大笑,落了好大没趣。

  如果这些书生的视线可以透过墙壁与殿宇的阻隔,进入庙宇深处,那发出的只怕不是感慨,而是怒骂了。因为此时在保明寺二层观音殿的禅房里,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脱了靴盘膝坐在炕上,隔着一张方桌,对面则是个美貌的女冠与他随意谈笑,两名青衣俏婢左右侍奉。这情景与外面那些欲进而不能的书生比,简直判若云泥,不管是基于皇封道场还是女尼居停都有些不伦不类。

  要是知道这女冠身份,书生们在愤怒之余,肯定还会生出针对这书生的猜忌。这个三十上下美貌动人的女冠,正是当今慈圣李太后堂姐,代替李太后出家的一品夫人李氏,能得她青睐的举子,这科场上如何不受照顾?

  李氏身边的两名青衣侍女与其是本家,本人是不出家的,早晚还要嫁人。由于在庙里,就不用本名,由李氏给她们起了名字:一为清风,一为朗月。李家出身泥瓦匠,发迹时间也短,没什么家族底蕴可言。所谓家规一类的东西其实比不了那些世家豪门,短时间装装样子可以,时间一长就看出和真正世家名门豪绅的差距。

  与范进这个男子在一起,两个女子做不到如木雕泥宿不苟言笑,反倒是与范进说笑,颇有些没规矩。李氏并不约束,任她们说笑着。清风道:“范公子,这茶可能入口?按您说的,改了改烹茶手法,不知对不对口味。”

  范进点头道:“味道不错,比上次的强多了,二位果然冰雪聪明,说一次就记住了,佩服佩服。”

  李氏微笑道:“那也是要范公子指教的好才行,否则再聪明也是不得其法。说到底还是读书人知道的事情多,就连这烹茶,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还有公子给庙里写的那几副对联,都是极好的词句,文字妾身都还记得: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月在上方诸品净,心持半偈万缘空。碧松荫里池长润,白藕花中水亦香。这几副对联词句优美,亦有意境。词好,字更好,妾身已经请匠人把范公子提的对联装裱起来,日后就放在各殿里。这些字和词句都是世上难觅珍品,妾身是拣了便宜的。”

  范进笑道:“夫人太客气了,学生这几笔涂鸦实在当不上一个好字。要说帮忙,也是您帮我的忙多些。”

  “顺手而为,不敢言功。只是帮公子向几位施主介绍一道点心,算不上什么。再说郑家的炒肝卖的再好也跟公子也没什么关系,你租他们的房子,两下没有交情。这么帮忙,也是看他一家困苦,这是在济困扶危做好事。咱们大乘教本来就要济人危难,赈济贫苦,出家人慈悲为怀,做这些事本就是分内之举,怎敢言谢”

  “夫人不动酒荤,却要向其他人介绍荤菜,这实在是让范某汗颜。”

  李氏一笑,“我说过了,大乘教其实不禁酒荤。咱们的信众大多吃酒开荤,就像不禁婚嫁一样。只是在这保明寺里的人,不许随便动荤腥而已。外面的施主吃什么,难道我们还能干涉?我只是说范公子搞了一道荤点心,他们买不买就是自己的事,又不是让我来吃。其实咱们大乘教与施主们讲法,并不是空谈佛法,那样没谁爱听。家长里短说一说,和施主拉近关系,才能让他们真的信服。谈谈吃喝,谈谈穿戴、首饰,说这些点心的事本就是寻常话题不会尴尬。”

  范进听了她的解释,心道:这不就是一群阔太太闲极无聊打发时间?大家打打牌喝喝下午茶,再闻点龙涎香,确实很放松。就是你们这香料选的有问题,后患无穷啊……

  当然这种话不能明说,至于桌游的项目倒是很适合在这帮无聊人士里推广,可是大乘教毕竟是教门,教授桌游是否妥当他现在也吃不准,只闷在心里没提。

  清风道:“夫人为范公子做的可不光是炒肝这事,还有放债的事。自从听公子说了郑家的事以后,夫人可是好好查了一番帐目,凡是有违一本一利的,都勒令停收利息,这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李氏摇摇头,“胡闹,越来越没规矩了。一本一利乃是国法,何况我教乃是佛门净土,放贷本意还是济人困厄,一解燃眉之急,怎能将之当成敛财的法子?下面的人胡闹,我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自然要管一管。别处的先不提,至少京师之内,我大乘教的债利不能过本。”

  范进连忙道着谢,“夫人帮了我很多忙。不管是郑家的事,还是帮周进捐监的事,夫人出力都很多,范某真不知道怎么还情才好。”

  李氏笑道:“范公子太见外了。我大乘教向以扶危济困为己任,凡是好事,都是要做的。就算路人发生此事,我也没有坐视之理,否则何言慈悲?友人开口,自无不应之理。周进的才学既为范公子推崇,必是国家栋梁,能帮他得个前程,将来为国出力,亦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好事,我教义不容辞。”

  朗月鄙夷地说道:“那周进长的黑不溜秋的,能有什么才华,要不是看范公子你的面子,我们才懒得为他说话呢。”

  “红粉骷髅,都是皮相。你这丫头与佛无缘,到现在还堪不破皮囊,只怕动了凡心,该嫁人了。”

  李氏说着一笑,三个女人随即都笑起来。范进心道:这样的修行者怎么也不像有道之士,但话说回来,真如果板起脸来修行,也很难在李太后面前买好。这也是无奈之事。再者眼下还要用她帮忙,自不好多说什么,就只好陪着笑。

  过了一阵,李氏道:“最近京师里,似乎有些风言风语,对范公子不利?其实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类似的谣言出现,这已经是常态,范公子与张小姐光风霁月,自不必担心些许流言。当然,也不能让人随意诋毁公子名誉,我去找人查了下,大抵是京师附近一些耕读人家传出来的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些话也不是奔着公子来的,而是另有所图。以公子聪慧,自知根苗。”

  范进道:“多谢夫人厚爱,范某一介寒生,自不入这些名门大绅法眼,他们所图者何,范某心知。只是被牵扯到里面,颇觉得是无妄之灾。”

  他心里有数,表面上出现的是这几个京师的豪门大族,其背后肯定还有人在。几代朝代更替,北方的豪强义门,早已经被打击的元气大伤,不复昔日强悍实力。是以这些豪门虽然有田地有族人,但是在京师大佬眼里其实不算特别要紧的势力。每一家豪门背后都有着皇亲国戚又或是勋贵武臣撑腰,否则也不敢这个时候跳出来作死。而这些后台里,很可能就包括眼前李夫人的娘家。

  这其实也不奇怪。一个大家族想法各异,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比如李太后,她其实并不支持父亲的一些做法,其在政治上也更支持张居正。但是父女走的是两条路,各自的利益不同,追求的方向也不同。而眼前这位李夫人,她的利益跟李太后大体一致,细微处又有差距,只要张居正不动庙产,她就不会与其对着干。至于能减免利息,就更是给面子。

  她不肯说出自己娘家,一来当然是亲亲相隐,二来说出来也没用,范进也不敢把国丈怎么样。只说眼前这几个豪族,其实也不是范进当下所能颉颃的。

  李氏道:“在放榜以前,范公子不妨就住在庙里。庙里带发修行的贵女不少,她们见过范公子的画技之后,都惊为天人,希望能请公子为她们画几张画。你也知道的,男女有别,如果到了外面,你也不容易看到她们的脸。只有在这佛门之中,大家无男女之别,你才好当面做画。”

  范进道:“夫人有令,小生不敢推辞。”

  “这便是最好了。”李夫人一笑,“范公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上次你究竟是为谁画像,多余的话妾身就不说了。你放心,有那位为你做主,你的功名就不至于坏了。区区几个土豪劣绅,还不至于动摇范公子的根本。”

  “一切仰仗夫人护持。还有,这次那几个画本……”

  “恩,我最近正好要进宫一趟,先请慈圣过目吧。万岁还小,虽说开卷有益,但也要有所取舍,总要慈圣看过,确定这些画本有益无害,才能给万岁看。”

  “自然,范某明白。”

  范进嘴上说着,心里暗道:我恨大京师保护法案!为什么给皇帝看的话本,也要先过审核啊!幸亏自己早有防范,这次没开车,否则非翻了不可。

  固然有着李氏夫人的交情,功名上应该有个保障。而且这女人对自己的交情有点不寻常,名义上是出家人,但和自己交往中,总让范进觉得她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总指望她还是不够放心,毕竟在科举这事上,就算李太后亲自说话,也未必有张居正这个现管好用,范进也不想坐以待毙,他的反击手段就是绕过张居正,直接到皇帝那留个名。

  这种事其实说绕开张居正也不恰当,在递话本之前,他已经把话本拿给冯保看过,这位内廷大铛同意之后,才继续下一步行动,委托李氏带进宫里,给皇帝看。给冯保看跟给张居正看本来就没多大区别,两下就是一回事。

  为了教育皇帝,张居正也搞过名为帝鉴图说的连环画册,通过插画方式给皇帝讲解做君王的道理。又在宫里屏风上画了许多明君故事,借以教育万历。

  可问题是这些教材的编撰都有一个问题,强调思想性,忽视娱乐性,是把万历当个道德君子塑造的。可范进看来,这万历除去皇帝身份,就是一胖宅,弄那么多高大上的东西,其未必看的懂,更未必有兴趣,还不如先从趣味性出发。

  范进这次献的,不是文字话本,而是连环画,其性质有点像是后世的小人书。之所以没搞成连载漫画,还是考虑一个接受度的问题,如果没有铺垫直接给漫画,很可能遭遇大话西游似的失败。而在题材上,海盗王或是血统忍者这一类的东西虽然在后世很红,这年头未必效果好,更关键是张居正未必喜欢,是以还是谨慎的选择了一个万金油选题:岳飞传。

  说岳的故事早已有之,真正形成完整体系则于清朝,眼下明朝还没形成系统的说岳故事体系,范进出过话本,但是否卖到京里来难说。他这次直接用的小人书版岳飞传,头两卷是讲岳母教子,岳飞学艺,母慈子孝,师恩重如山,不管是故事整体,还是单独这两卷,都算政治正确。而且是传奇故事,又有周侗收服王贵等人的趣味情节,完全可以吸引一个中二胖宅的注意力。所欠缺的,就是一个渠道,既然李氏愿意送书入宫,范进心里就有了把握。

  这些小人书上,是有着自己署名的。不需要皇帝看过小人书后拿自己当什么大才子,只要他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再记得喜欢看自己的书,这就足够了。那些士绅豪族要借他为棋子,他自然不能甘心受其摆布,以小人书直达君前,再拉上李夫人的关系,至少足以与之颉颃三合。

  有此考虑,这位手眼通天的夫人,范进不好得罪。再者对方眼下虽然不是很庄重,但也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他也就虚与委蛇与之周旋,笑道:“夫人帮了我这么多,范某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李氏很是和善地说道:“公子太客气了,我与公子一见如故,最是投缘,再者公子确有才华,帮你也是应该的,还谈什么报答,太见外了。若真想报答我,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多为那些贵女画几张像就够了。这些女人大多有一肚子苦水,能让她们笑一笑,也是大功德,范公子帮帮她们,就算帮我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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