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回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上)
先出山林来到大路,游客还真不少,都是往少林寺的方向。沿途有不少摩托车面包车停下来招呼:“去少林寺的吧?路还很远呢,坐我的车便宜,一人十块。”
我笑着摇头。紫成问我:“师父,少林寺还有多远?”
“你自己不会看吗?”我手指的路边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少林寺五公里。
一路前行来到少林寺景区的大门,花钱买票进去又看见一块牌子:距少林寺两千四百米,距塔林两千八百米,电瓶车五元一位。我又摇头笑了笑,牵着紫成一路走向少林寺。这座千年古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魏孝文帝为印度僧人跋陀所建。建寺三十二年后,释迦牟尼的第二十八代传人达摩渡江北上来到少林,于五乳峰下面壁九年,开创了中华禅宗一脉。少林寺从此被奉为禅宗祖庭。
禅宗之源头始于灵山法会,佛宗拈花迦叶微笑,佛祖密咐本心正法眼藏,并授予信衣木棉袈裟。达摩将木棉袈裟带到少林,传至六祖,随后被武则天取去下落不明。但木棉袈裟的下落我是知道的,它就在法澄的身上。法澄将木棉袈裟带回少林寺,就有还信衣于祖庭的用意,但这些年来他似乎并没有找到真正的衣钵传人。
在路上紫成问我:“师父,你昨天晚上提到的,两年多前在杭州灵隐寺,法澄大师曾经敲过风师祖脑门一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告诉你进庙门的规矩,那就先跟你讲讲这个故事吧……”
两年前的五月,风君子到杭州出差,顺道去了灵隐寺游玩。在山门外受不了小贩的骚扰,花二十块钱买了一捧香烛,其实他本来就是想去看一看没打算烧香拜佛,无奈那个卖香烛的小姑娘缠的太紧了牵着他的衣角不放。进了山门后一路烧香点蜡,供香的时候是要拜的,风君子身边的人都在拜,他也跟着拜了。举香过眉拜天,平香胸下拜地,然而当中却不拜佛。他本来就不信奉佛家,封印神识之后也一样不愿拜佛。
他是个散客,一路乱逛,还时不时插到旅游团队中听导游讲解两句,一直到最后一进药师佛大殿,他手里的香烛还有一半没有供奉。结果他倒好,像完成任务一样全部点了,蜡烛在烛架上插好,一大把香烧着了顺手就往香炉里一放背着手就离开了。他跑到佛殿去看热闹,有不少信徒排队到佛像前的蒲团上磕头,风君子也排到队伍里面去了。
轮到他站在蒲团前面,他居然没有跪下,更别提磕头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的鞠了一个躬,鞠躬的时候还贼头贼脑的抬头看佛像,然后就在旁人惊异的眼光当中转身跨出了门槛。他自以为很潇洒,走下大殿的台阶刚来到院中就出变故了。他就听见脑门正中当的一声金铁鸣响,正在翩然行走的身形被凭空定在当地。人是被留住了,鼻梁上带的金丝变色镜却嗖的飞了出去落在几米外的石板地上——因为惯性的作用。
风君子当时被撞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果有旁观者看见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从殿前台阶上大步走下来,然后一头就撞在院子正中的香炉飞檐上。这个大肚香炉有一人多高,上面还有像小亭子一样的四角飞檐向外伸出一截,风君子的脑门正好撞在上面。可风君子自己却觉得更奇怪,他走路又不是没长眼,那么大一个香炉怎么会看不到?感觉自己明明撞不到,香炉的飞檐一角突然就像长出来一截迎在他的脑门上。
这沉重的撞击之下他却毫发无伤,落地的眼镜也没碎。风君子拣起眼镜,又摸了摸脑门,看了看香炉突然又回头看见了大殿中端坐的佛像。他露出了一丝疑惑,也有一丝恍然的神色,苦笑着离开了灵隐寺。这个头磕的够重的!
后来有一次他回芜城找同学一起喝酒,闲聊中讲起了此事。我一听就觉得有问题,难道是哪位小心眼的菩萨和他开玩笑?这也不是不可能,我曾经就见过关大嫂街边卖枣。借着酒劲我仔细追问当时的情形——他脑门被砸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风君子说:“当时眼前金光乱闪,我恍惚看见了一个东西,就像是和尚化缘用的钵,从我眼前飞走了!……很可能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肯定是UFO!”
我让他仔细描述一下当时恍惚看见的那个迷你型UFO是什么样子?他越说我感觉越熟悉,那就是法澄的紫金钵。当世高人之中,有这么高深的修为,又有这么滑稽的举止,既敢出手戏弄风君子,又能做出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恐怕只有法澄了。昨夜亲眼看见法澄的紫金钵从空中飞来,铛的一声将胡馆主打落在地,我可以确定当时他也是这么去砸风君子的脑门的。
我对丹紫成讲了这段“公案”,丹紫成眼角眉梢都在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显得对师祖不敬。我弹了他的脑门一下:“你先别笑,知道进庙门的规矩吗?”
丹紫成:“要磕头吗?否则会挨砸?”
“你我并非佛门弟子,但为师也曾与佛家高人有缘,应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相当年芜城广教寺葛举吉赞活佛招集修行同道叫我去广教寺问话,那是我第一次进寺庙。我进门之后也曾对佛礼拜,以示礼数和尊重。但我没有焚香叩首,因为我非佛门中人。……你可以不信奉它,但你不能不尊重它,进了佛门就要那样,否则就不要进去。”
丹紫成:“明白了,烧香磕头就规规矩矩的烧香磕头,要么就老老实实做个游客。想和菩萨打招呼,就要有礼貌,最起码不能在人家门口耍怪。”
“知道就好,少林寺到了,我们进去吧。”
少林寺的山门与电影电视中所见一模一样,康熙御笔所书的黑漆方匾高悬。如果说与其它寺庙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工作人员不一样,这里的收票员、景点的看护员不是和尚,而是穿着制服的保安。
走过山门,是一条向上的坡道,两旁有历代碑刻。丹紫成对这些碑刻很感兴趣,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我一边走一边慢慢的讲解给他听。比如《唐秦王告少林寺主教碑》、《宋苏东坡观音赞》等等。这里的碑刻不仅有重要的文化、历史、宗教价值,还很有书法价值。这里不仅有苏东坡、赵孟頫、董其昌等历代名家书写的碑刻,我们居然还发现了北宋权臣蔡京的题碑。
“蔡京不是个大奸臣吗?他题的碑怎么会在这里?字写的还挺好看!”看过《水浒传》的人恐怕都知道蔡京,丹紫成很好奇的问。
我答道:“不仅仅是好看,蔡京这厮是个书法家,才学也是不错的,不过终究是个奸佞小人。……说起才学,汪精卫也是很有才学,可惜他仍然是往古今来天下第一大汉奸。”
丹紫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汉奸,不是吴三桂吗?怎么又成了汪精卫?”
“吴三桂?那是《鹿鼎记》里面的说法,当时没有汪精卫。等汪精卫出来,吴三桂只能排第二了。……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人仅仅有才是不够的,修行人仅仅有神通也是不够的。”
丹紫成话接的很快:“少林和尚仅仅有武功也是不够的。”
“说的不错,有名有利还是不够,这里毕竟是禅宗祖庭!法澄大师想到这里来找衣钵传人,送回木棉袈裟,恐怕要失望了。走,找和尚去。”
到少林寺找和尚似乎不太容易,因为这里来来回回全是游客,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偌大一座少林寺比菜市场还要嘈杂。大殿旁的钟楼里又传来钟声,敲出的声音很是浮躁。走过去一看是几个嘻嘻哈哈的摩登女郎在交钱敲钟,这也是个旅游项目。
穿过方丈室,来到立雪亭,神龛上方悬挂着乾隆手书的“雪印心珠”,下面一个打旗的导游举个小喇叭在讲解,一对男女搂在一起照像,还一定要拍照者将神龛照进去。导游还解释道:“在这里拍照,意味着心心相印……”于是大家都抢着拍照。连丹紫成都皱眉了,向我嘟囔道:“师父要我进佛门守礼,可这些人没有一个守礼的。”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又不是我的门下弟子,我管不着。”
丹紫成:“法澄大师能在灵隐寺敲风师祖的脑门,为什么不在少林寺敲这些人的脑门?”
“法澄敲你风师祖,那是禅机玄妙,如果敲这些人,那就真的是无聊了。”
丹紫成:“法澄大师在哪里啊?要不要找个和尚问问?”
“不必问,随我走就是了,有缘就能见到。”
游完少林寺,我带着丹紫成又去了塔林。塔林在少林寺西面约四百米,是历代高僧的埋骨之处,这里的塔都可以说是舍利塔,当然其中也有身骨塔和衣钵塔。总之这是一片很大的墓园,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热闹的一片墓地。大人孩子说说笑笑,吃着零食呼朋唤友,还有不少人趁保安不备攀上古塔摆造型让同伴拍照。我想少林寺现任方丈圆寂之后一定不会寂寞,会有人经常踩着他的坟头拍照的。
在塔林中,我们看见了法澄大师。法澄还是老样子,很长的白眉毛,一脸孩子般天真的微笑。他正在劝爬上塔林照像的游客下来,并指着塔身上的碑刻讲解这座塔的来历——它是哪位高僧的墓塔,生前有何事迹与功德,曾留下什么样的禅门公案。老和尚讲得很认真,游客中有人不耐烦也有人很感兴趣,法澄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一指禅。我和丹紫成也凑到人群中听老和尚讲话。
“一指禅不是功夫吗?海灯法师两根指头拿大顶是二指禅,用一根指头玩倒立就是一指禅。”游客中有不少人纷纷问道。
法澄摇头:“那是一指禅也不是一指禅,此一指非彼一指。唐代有一个俱胝和尚,大彻大悟之后逢人问法,只出一指一言不发……”
紫成站在一旁听得很入神,我也很感兴趣。在昭亭山曾葛举吉赞活佛曾出一指不言,状元桥上风君子指月入妄,各有各的玄机。法澄正说的起劲呢,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光头僧人挤入人群招呼道:“法澄,开饭了!……没事又跑到这里闲扯。”神色之间很有些不耐烦,似乎很看不起这个外地跑来挂单的游方僧人。
法澄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施主自便吧,老僧要用斋了。……永明师弟,我方才在讲一指禅,你知道什么是一指禅吗?”说着话他还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僧人面前晃了晃。
正在此时,一伙人从塔林深处走了出来,有僧有俗,当中簇拥着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和尚。这中年和尚气度威严,身材也甚是胖大,最特别的是他的一身僧衣是明黄色的。黄衣和尚正好听见法澄的话,很威严的用训斥的口语道:“法澄,你不精修寺里的功课,也不去帮其他人的忙,天天在塔林中卖弄口舌,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这时法澄已经看见了我和丹紫成,点头微笑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问黄衣和尚:“谁说竹篮不能打水?”
黄衣和尚一愣:“你说什么?你要用竹篮打水吗?”其他人也都笑了,然而又很快止住了笑容,因为法澄不知从哪里真拿出来一个竹篮,神色不变的说道:“有竹篮,不知哪里有水。”
旁观的人群都没有散,纷纷好奇的看着这个老和尚要用竹篮当众打水。可是塔林中怎会有水?这时候丹紫成笑着走了过去说道:“法澄大师,我这里有水,矿泉水!”
我们在路上买的矿泉水丹紫成只喝了几口还剩下大半,拧开盖子全部倒进了竹篮中,却一滴都没有漏下来!法澄点头道:“多谢小施主布施,老僧就在此当众化缘了,诸位还有水吗?”
法澄提着竹篮向围观的游客走去,人人惊讶同时也很感兴趣,不知道老和尚在变什么戏法,身边有矿泉水的纷纷掏出来拧开盖子倒进竹篮里面。他在四周绕了一圈,时间不大就装了满满一竹篮的清水。清水在竹篮中晃动,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这下围观的人更多了,有游客招呼同伴:“快看快看,有和尚在变戏法!”还有人自作聪明解释道:“那个竹篮肯定有门道,下面垫了一层透明薄膜。”
法澄提着一篮清水走到黄衣和尚面前,笑着将篮子递给了他。黄衣和尚已经看的愣住了,下意识的伸手接过竹篮。竹篮一到他的手中,哗的一下水流一地,把他的鞋裤都打得透湿。这时就听法澄发出与他刚才一模一样的感慨:“竹篮打水一场空啊!”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围观者包括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法澄顺手将竹篮抛在黄衣和尚的脚下,双手合什道:“老僧要走啦,这竹篮就留个纪念吧。”说完从僧衣袍袖中取出一块布披在身上,看样子那应该是一件袈裟却又不像是袈裟,因为和我们平常所见的袈裟不同。
袈裟又称百衲衣,据说是用民间施舍的碎布补缀而成,也就是说一件袈裟全是补丁拼起来的!然而我们现在看见的袈裟不是这样的,红色或锗色的底料,大多用金黄色的方块条纹装饰,展开了看就像一面砖墙。但法澄身上披的是真正的百衲衣,每一片都不算太规则,大大小小缝补在一起,看颜色也是深浅新旧不一。
奇怪的是,法澄披上这件袈裟,神色就变得庄严而慈祥,连笑容也变得高深。更奇怪的感觉是这个人就在眼前,却又不像在眼前。法澄披上袈裟转身而去,头也没回走出塔林。没有人注意到丹紫成在人群中喊了一句:“法澄大师,诛心锁怎么解?”
“篾竹笼,网眼空,痴儿提水在当中。他笑我,怎知篮水空不空?诛心锁,不得脱,轮回如枷从何落。我问他,哪个心儿须解脱?……”
如同儿歌一般的唱偈声远远传来,法澄已经飘然而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游客与和尚。他走了,把木棉袈裟披在身上也带走了。丹紫成自言自语小声道:“诛心锁到底怎么解?”
我拍着他的肩笑道:“你还没听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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