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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第123章 简直不是个人


清水营的军民见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葩赛马会。

        赛道起点处的六匹马,尽管已经是参赛选手从马群中千挑万选的,矮子里面拔高个,依然瘦骨嶙峋到了风吹就倒的程度。

        一半的骑手刚爬上马背,马儿便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四蹄发软直想往地上趴。骑手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摸马头顺马鬃拍马屁,就巴望着马儿给点面子,能坚持撑到终点,哪怕慢如乌龟也认了。

        清平苑囿长闫昌因为马术不错,被苑马寺官吏们赶鸭子上架,当了个人赛第一棒。他身形干瘦,爬上马背后,那马尽管四脚打颤,但还是驮住了。

        他不由暗呼运气,小心拉着缰绳,也不敢太催力,慢悠悠地往前遛,倒给他一骑当先地跑了大半圈。

        经过看台时,他油然生出了点得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首座上的两位上官。

        魏巡抚他有幸见过一次,自是认得,眼下正指着他,转头对旁边的御史大人说着什么。

        莫非是在褒扬我领先于众人?闫昌窃喜。

        而新来的苏御史倒是从未见过,他定睛细看,对方唇红齿白,很是年轻俊秀,又觉得有些眼熟,只一时想不起来……

        苏御史端起茶杯啜饮。

        闫昌猛地想起来:茶……松萝茶!一个自称姓苏的公子哥,用盒松萝茶当敲门砖,诓言要在清平苑买马,结果狠狠涮了他一把,叫他辛苦藏起来的五百匹马被宁夏卫的张千户一卷而空,最后落了个马财两失,双手空空!

        ——那个杀千刀的骗子苏三郎,可不就生得这副模样?!

        骗子……御史……他这是被人给钓了鱼?完蛋了,姓苏的什么都知道,会如何惩处他,他这条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闫昌面如土色,整个人骤然塌了架子,连带身下的瘦马也失去平衡,前蹄一折,跪了下去。

        闫昌在地面摔个灰头土脸,生怕被台上的苏御史看清自己的模样,低头用力拉扯缰绳,想让马匹站起来继续跑。

        这匹马本就瘦病,又被铁嚼子扯得嘴疼,干脆直接撂挑子,连后腿也跪下来,赖着不走了,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喷气。

        闫昌大急,又是拽笼头,又是抽马臀,折腾了半晌,仍没能让马站起来。

        看台上,苏晏用杯盖撇着浮叶,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闫昌拉不动马,急得满头大汗,又见苏御史如此神情,后脖子都凉了。

        灵武监的监副李四后来居上,骑着匹脱毛癞痢马慢吞吞经过,忍不住开嘲:“哟,闫囿长。方才不还跑得挺快的么,怎么这会儿就泄气了?后劲不足啊你那马,看来本场个人赛的第一名归我了。”

        闫昌正心乱火急,回骂:“你那癞痢马都烂到皮了,保准遛不满一圈就要扑地,走着瞧!”

        李四嘿嘿笑,正要超过奋力拽马的闫昌,却听看台上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喂,那个碰瓷儿的,你脑门上肿包好了没?”

        他心底一惊,抬头,与哂笑的苏晏正正对上眼,陡然想起——这不正是他在大街上躺地装腿折,想讹人十两银子时,马车里的那个公子哥么?

        银子没讹成,反倒被对方的侍卫倒吊在二楼晾衣杆上,脑门都踢肿了!那公子哥看着文秀,张口闭口就是割蛋,凶残得很呐!

        后来在王监正的忽悠下,他好容易甩脱了这位太岁,本想自认倒霉就算了。怎料对方竟然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这下可好,别说蛋,怕是脑袋都要不保!

        李四朝御史大人挤出个极度扭曲的谄笑,马鞭在马臀上狠抽,鸵鸟心态地想着尽量远离对方。

        谁想癞痢马受不得激,腰一塌,腹部骨碌碌鸣叫,开始往外喷稀屎。边喷边甩尾巴,把稀屎不仅甩得李四满身,连带旁边的闫昌也遭了殃,兜头糊了一大泡,扑面恶臭熏得他险些晕过去。

        闫昌气得丧失理智,扑过去将李四从马背上揪下来,提起拳头便捶。

        李四不甘示弱,掐着脖子与他互殴,两人滚成了一团臭不可闻的马粪球。

        看台上的魏巡抚震惊过后,怒道:“简直不成体统!来人,把这两个混账东西拖出赛场,杖责二十!”

        亲卫领了命,却拖拖拉拉不愿上前,嫌太脏太臭,就指望赛场的监管者去维持一下秩序。

        监管者是灵州参军霍惇的手下,战场上混过的,比娇生惯养的巡抚亲卫忍耐力强,遂捏着鼻子上前,用长棍分开斗殴的两名官吏,驱赶到场外,扒了裤子打屁股。

        苑马寺的李寺卿与行太仆寺的薛少卿站在等候区,脸色铁青地看,觉得治下出了这么些个蠢蛋,自己老脸都丢光了。

        剩下四名个人赛选手,一心想抓住这大好机会反超,拼了命地催马前行。机灵点的还招呼队友送上好的豆饼草料过来,当场现喂,想临时抱佛脚。可惜马匹常年遭受虐待,早伤了肠胃,根本吃不下好料,纵然骑手像哄祖宗一般献殷勤,也坚决不肯迈步。

        充当裁判的锦衣卫见状,请示苏晏后,将第二场与第三场的个人赛选手一并放出。反正计算的是每组三人的用时总和,无论接力赛还是同时上场都一样。

        于是赛场上,一匹匹马吐白沫的、尥蹶子的、打摆子的、同脚斜行的、赖地不起的,五花八门。

        一个个人,战兢兢骑、急吼吼催、汗津津拽、颤巍巍顶,求爷爷告奶奶,精彩纷呈。

        看台上嘘声一片。

        魏巡抚忍无可忍,问苏晏:“苏御史,这场赛马会未免有些过于……离谱,要不就到此为止?”

        苏晏笑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不急,不急,魏大人再坐会儿。接着还有集体赛,彩蛋还没放出来呢。”

        魏巡抚被他这么一笑一睇,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离谱——软垫圈椅坐着,好茶喝着,点心蜜饯吃着,还有美人在侧给他欣赏,多坐会儿有什么关系?于是定下心,继续看。

        场下十六名参赛官吏被折腾得汗如雨下。有些火气大的,想甩手走人,刚离开马匹几步,就有持杖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地逼近,不由分说就要捉去打屁股,他们只得缩着脖子退回去,继续和马儿同甘共苦。

        如此磋磨了半个时辰,大多数选手终于跑过了五圈,还剩五圈,怎么看离抵达终点都遥遥无期。

        苏御史大发慈悲地向播报员下令:“看来个人赛遇到了一点困难。不过没关系,就让集体的力量来帮助他们,让其他同僚给他们鼓鼓劲。通知集体赛开始,所有参赛选手全部上马。半刻钟后,将会放出‘赛场彩蛋’,望大家抓紧时间,尽快抵达终点。”

        命令一下,场内更是叫苦连天。

        在见识了六苑官马的孱弱与个人赛选手的遭遇之后,官吏们哪还看不出,新来的御史大人这是借题发挥,趁机整人?

        于是纷纷大声抗议,要罢赛。

        苏晏没理会,反正有锦衣卫和霍惇的兵拦着赛场出入口,谁也走不脱。

        官吏们不干了,席地而坐,等着看小年轻御史如何收场。

        苏晏掐着怀表看时间,七分半钟后,下令:“放彩蛋。”

        入口另一侧的围栏被打开,一群恶犬张牙舞爪地冲出来,狺狺狂吠着,朝参赛官吏们猛扑而去,仿佛饿极了似的,涎水从大张的利齿间滴落。

        官吏们大惊失色!

        这下谁也顾不上抗议叫嚷了,连滚带爬地起身,也不管身边是谁的马,拼了老命地往马背上爬,催马快跑。

        李寺卿因为身材过于胖大,爬一匹压趴一匹,再爬一匹再压趴一匹,一连祸害了三匹马,也没能找到能承载他体重的坐骑。眼见恶犬越来越近,他不禁绝望地大叫:“来人!快来人!扶本官上马!”

        人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管他,就连他的下属也不例外。

        恐慌情绪感染给了马匹,有些马拼了命奋蹄疾驰,有些发疯般横冲直撞,还有些干脆自暴自弃,往地上一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场内人仰马翻,堪称哀鸿遍野,真是惨得没眼看。

        这下连魏巡抚都坐不住,变色起身:“苏御史,太过了!倘若弄出人命来,就算你圣旨傍身,也吃不消!”

        苏晏迤迤然起身,注视着混乱的赛场,回道:“放心,魏大人,会叫的狗不咬人。”

        其实跟会不会叫没关系。这批狗是霍惇从当地一个诨号“狗祖宗”的异人那里借来的。

        此人天生与狗亲近,经他手训练出的狗,比该县的捕快还聪明,比自个儿孙子还听话。十里八乡给他送了个尊称“狗王”,结果触了平凉郡王朱攸苟的霉头,险些被抓去乱棍打死,后来侥幸脱身,忙改了诨号叫“狗祖宗”。

        霍惇把“狗祖宗”也带到了现场,保证这批恶犬看似磨牙吮血,实际上只会嗷嗷恐吓、扑咬衣袖裤管,只管装腔作势嚇人,实际上皮也破不了一块。

        可官吏们不知内情,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逃慢一步就命丧犬口。

        此时此刻,能跑的马匹在他们眼中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个个扒拉在马背上,放声大哭。

        犬吠声、哭喊声、咒骂声,马的嘶叫声,连同看台上乱哄哄的尖叫声,糅杂成一股惊恐悲愤的洪流,翻滚在清水营的上空。

        苏晏看看场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前走到了看台边缘,手扶栏杆。

        荆红追站在他的侧后方,手掌贴上他的后背,将一缕绵绵不绝的真气送至他体内。

        苏晏清了清嗓子,开口。音量不大,却仿佛钟磬震鸣,铿然有声,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每个人的耳畔——

        “诸位大人。”

        狗们停住扑咬,摇头摆尾地回到“狗祖宗”身边,接受奖励。

        官吏们狼狈不堪地转头望向看台,不少人脸上涕泪交加,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愤怒。

        “我知道此刻在你们心里,我苏某人简直不是个人。

        “然而在我苏晏看来,你们一个个也不是人。

        “你们——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混吃等死的废物,是监守自盗的蠹虫,是贪婪自私的国贼,是目光短浅的蠢货!

        “你们坐在行太仆寺、苑马寺、两监六苑的官椅上,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思在其政谋其职,反倒尸位素餐。你们自觉所在衙门清贫无权,连累自己也受人轻视,遂一个个怠政误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身为一寺主官,苑马寺卿李融在任三年,每日称病不上衙,辖下官吏甚至从未见过其人其面;行太仆寺卿严城雪无心理政,镇日躲在清水营不务正业,以至于两寺无人监管,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各监苑官吏,监守自盗,偷卖官马以充私囊,所领牧军不堪生活困苦,虐待官马泄愤,以至于草场荒废,战马如殍。

        “你们茶马司、盐课司,畏于将官子弟与勋戚贵族,对其走私行为知而故纵,以至私茶私盐泛滥,有亏国课。

        “你们边关卫所的将领,为图牟利,以军马贩货,又私养战马售于军队,侵吞朝廷拨银,以至骑兵无良马可操练,战力低下,军心动荡。

        “你们勋戚与豪强,占夺草场为庄田,以至草场日益狭窄,马数减少。十三万顷草场,只剩六万,损失了整整一半,四监十八苑皆废,唯存二监六苑。”

        每点明一项,便有相关的衙署官吏或卫所将领面如土色。这些人被戳破了不能见光的丑事,被国法难饶的惶恐击中,一时间汗下无语。

        苏晏猛地一拍栏杆,厉声道:“恶犬追赶,你们尚且知道无马可骑的恐惧,个个哭天抢地。而鞑靼之凶残犹胜恶犬千倍百倍,你们叫那些无马可骑的兵士如何保家卫国,拒敌于关外?!

        “你们此刻的安宁,是那些兵士用自身血肉换来的!你们本该与他们齐心协力,却为何成了挖空堤坝的白蚁蛀虫,自毁长城?难道鞑靼大军破境后,践踏的不是你们的家国河山?杀害的不是你们的自身亲族?蹂躏的不是你们的妻儿子女?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不是不懂,而是心存侥幸,总觉得国家如此之大,财力如此之厚,偷一点没事、占一点无妨,却没想过当白蚁形成不可计数的蚁群,哪怕巍然山体也会被逐渐蛀空!

        “我苏清河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

        苏晏从荆红追手中接过尚方剑,霍然拔出剑锋,砍在看台的栏杆上,将硬木围栏一劈为二!

        “陕西马政,我不仅要清查整理,还要查到底、整到底!只要还有一个官吏在位碌碌无为,还有一块草皮没有退还归复,还有一匹战马被倒买倒卖,我手里的尚方剑就不会回鞘,等着那些冥顽不灵的贪官污吏、叛将骄戚,来给我送人头!”

        场内场外阒然无声,不知是被他一通疾言厉色的训斥,还是被这代表天子意志、先斩后奏的尚方剑所震慑。

        苏晏长出一口气。

        魏巡抚张口结舌,半晌后,缓缓躬身拱手:“……陕西上上下下,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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