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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天惊


    腊月二十九,天色将黑,因为御营后军安置事宜而辛苦了一日的平清盛与其他赤心队骑士一起三三五五的踏雪归营。

  而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或者说,是在想起仁保忠一把年纪了,今日白天还以天子近臣的身份主动去党项辅兵那里嘘寒问暖,努力协调各种事宜,同时不忘勉励这些人好生为官家尽忠作战,而党项辅兵中的头目,无论有无军职,也无不视仁保忠为首领,恭敬如孩童后,平清盛还是决定再去探望一下自己那些伤员同胞。

  唯独既是要去探望,而且还有那么多伤员,想要学仁舍人那般施恩,总不好空手过去的,而此时又是从军随驾,金银家底全在东京的公舍里,也没些太多钱财在身。

  不过,平清盛虽然年轻,却到底是个跟着赵官家涨了些见识、懂了些东西的,哪里能难得住他?于是其人只干脆将当日在襄陵得了的那颗御赐波斯绿宝石拿来,与诸位同僚做了商议,乃是将石头抵到一位富裕军官手中,轻易便请诸位同僚凑了许多钱财绢帛在手。

  拿了硬通货在手还不算,平清盛又老老实实去寻刘晏和仁保忠,依次说明了原委。上司刘晏是个清正认真的,断无不允之意,而仁保忠素来也知道平清盛是个御前得用的异国人质,如何不卖他面子,更是直接帮忙开具了后勤方面的文书。

  于是,平清盛又拿着文书为倚仗到后勤营内寻到熟人,平价买了许多药材、肉干、冬衣,又花几个大钱央了几个民夫帮忙用车子带上,这才去见了那些受伤的日本武士。

  且说,这些残存的受伤武士在日本那边是何等经历,到了大宋又是何等经历?乃是从上岸时便受足了恩威与尊重,稍微一点自以为是的心态也在前几天那一战中被打到了西辽,如今早就扔下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一时只有畏服之态。

  而这种状态下,平清盛前来探望,他们当然也只有感激。

  至于胳膊被骨朵砸了一下的源为义,虽说历来妒忌平清盛他爹,但此时两家又没有什么根本上的矛盾,平素同列之谊都还是要讲的,何况此时在异乡,对平清盛就更是毫无戒备了,一时便用单手扯住对方,在自己帐中榻前与之私下交谈起来。

  从大宋有多少兵马,到金国又是何等规制,周围国家的外交关系,一路上积攒的许多疑问全都抛出……这些问题,源为义不是没问过别人,但他的汉话到底是很勉强,得到的信息也很敷衍,这一次倒算是得到了真正的交流机会了。

  一番交谈后,源为义得知大宋四百军州,此时尚有三百在手,此役实额三十万战兵,辅兵、防护部队无数,同时年入数千万贯文时,自然是一时咋舌。

  而得知金国也是万里大国,且那般强横的女真甲骑也有二十个万户,另有十万新军尚在组建时,也不禁感慨连连。

  最后,二人免不了谈及到眼下这场战事。

  “若是按照清盛你这般讲,这大金国也是有一战之力,这一战岂不是还有的打?”源为义架着胳膊,坐在榻上,于灯下用日语认真相询。

  “肯定还是有的打。”立在榻前的平清盛倒也不否认。“万里大国相争,几十个州郡得失根本不算什么……河东这边是太原府,河北东路那边是大名府,然后河北西路还有个真定府,这三座城是一定要打下的,然后才能碰的着燕京城。而且城池不算,不拘何处,总还得硬碰硬来一场大合战,几十万对几十万,最少也是十几万对十几万的那种,而且得全是重甲武士才行。”

  源为义犹豫了一下,复又压低声音认真再问:“大宋果然能赢吗?”

  “必然能赢。”平清盛毫不犹豫。

  “为何这般肯定?”源为义追问不及。“是因为大宋官家打仗利害吗?还是大宋兵更强,将更勇?”

  “都有,尤其是官家本身是公认的天下名将,远胜金国主帅,亲王兀术。”平清盛依然毫不犹豫。“甚至有传言,官家乃是道祖天授的兵法,但又绝不止如此,乃是个文武双全,通前晓后的天命圣君。”

  源为义愈发好奇。

  而平清盛到底年轻,一时忍耐不住,便有了卖弄之心:“为义公,我问你,你知道我们官家现在一共有几个妃嫔吗?”

  源为义当然不知道,但他无论如何也晓得平清盛的大略意思,所以,随着对方伸出两根手指,便本能按照判断压低猜想,脱口而出:“只有二十个吗?”

  “只有两位。”平清盛冷笑以对。“一位贵妃,一位贤妃,先皇后薨了以后,便再未立中宫……而且,这也绝不是什么装模作样,因为官家登基后十年间的数个公主皇子,全是这两位所出……”

  源为义一时骇然。

  “这还不算。”平清盛见状愈发冷笑不止。“官家本人的宫殿原本几乎有半个平安京大,结果与金人开战后,宫殿要么赏赐给了功臣做宅子,要么赏赐给了武士们进学兵法的武学,要么供奉给了太后,便是官家自己居住的那片御苑,也都种了桑树、挖了鱼塘……堂堂天下最尊贵之人,这般辛苦,居然已经快十年……为义公,你说这种官家,如何不胜?”

  源为义欲言又止,明显一时犹疑。

  但平清盛似乎早料到如此一般,却又继续笑道:“为义公,你是不是不信?我刚来时也不信……我父亲与你都是北面武士出身,不说如今法皇,只说你二人都在先白河法皇身边时,怕是比谁都清楚法皇与待贤门院的龌龊事,见惯日本那边的皇家、公家丑事,自然不信比法皇权势更大、财产更多的人会这般……但我做了数年官家的北面武士,却也同样知道这位官家的真假。”

  源为义愈发茫然。

  且说,虽然源为义跟平清盛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平安时代末期,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日本贵族的腐化都是毋庸多言的,比如说源为义和平清盛亲爹平忠盛伺候的两个实权法皇之间,就有一桩天大的丑事……前白河法皇是现在的鸟羽法皇的爷爷,而前白河法皇有个养女,也就是那个待贤门院了,嫁给了他孙子,当时还是天皇的鸟羽法皇为中宫皇后。

  为什么要把干女儿嫁给孙子呢?

  因为之前白河法皇要把干女儿嫁给大贵族藤原家儿子的时候,被藤原家坚决拒绝了……藤原家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所以白河法皇只能委屈自己孙子,顺便也是为自己干女儿求个好前途了。

  没错,前白河法皇跟自己养女兼孙媳妇一开始就有染,这几乎是日本高层那里公开的秘密。

  彼时,日本贵族就是腐化到了这种地步。

  那么这种情况下,你让在日本贵族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源为义如何相信赵宋官家会这般吃苦隐忍?你跟他说完颜阿骨打的简朴他都不信好不好?

  当然了,平清盛也懒得去证明什么,只是淡淡来讲:“为义公,事情反正就是这样,大宋这边虽然早年打不过金国,弄出皇家大半被俘的丑事,但就好像古书中的吴越故事一般,现在就是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气势了,还况我们这位官家有三十万宋甲!”

  言罢,平清盛也不多说,更懒得解释什么叫‘吴越故事’,也不说‘三千越甲可吞吴’是剽窃谁的言语,便以宋礼拱手告辞。

  源为义回过神来,意识到平清盛虽然年轻,却已经是大宋官家的‘北面武士’,身份不比自己差,便也想回礼,却不料一抬胳膊便扯动伤处,只能勉强起身点头。

  而平清盛将要离去,走到帐门前方才又想到一事,便又回头笑顾:“为义公,若说我们官家的故事,一个月都说不完,我也不想多说……只说一件他人的事情,你可记得那日亲自挖坑,并给死去武士超度的那个粗衣和尚吗?”

  “自然记得。”源为义略微一想,立即明白过来对方所指何人。“昨日还来看过我们,帮我们上药……他在营中,似乎极受人尊重?”

  “当然受人尊重,那和尚是临济宗嫡传法座,大宋释门里身份最贵重的紫袍大法师,御赐大慧禅师。”平清盛依旧冷笑不停。“大宋上下,何止是官家一个人那般诚恳勤俭?今日也不说不舍得吃一只鸡的元帅了,只说连和尚都这般做派,那这一战凭什么不胜?”

  源为义彻底骇然,竟然连对方走掉都不在意。

  而过了好一阵后,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忽然醒悟,对方那满脸冷笑是在笑谁,复又心生惶恐之态……但也只是惶恐,并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夜半时分,雪花稍微给河东大地染上了一层白色后不久,便慢慢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相隔千里的河北大名府处,却一直没有下雪,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风。

  数日间,寒风呼啸不停。

  且说,岳飞是腊月十四那日虎口拔牙,吃掉王伯龙,挫败了金军第一次大规模进攻的。而腊月十五,是高庆裔用政治帐和军事账努力劝服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金国执政亲王兀术,请他努力再战,不要放弃元城的。

  也是同一日,远在河东的赵玖获知了牛皋攻破阳凉北关,打通雀鼠谷的消息,随即于当夜发布全线急袭进军的命令。并花了八日功夫,挺进到了太原城下,然后片刻不停,在太原城下进行全线攻城阵地的作业。

  而转回大名府这里,金国想要继续组织攻势,就必须要提振士气,所以,要对之前作战英勇者进行赏赐。

  其中,汉儿补充军被打开了上升通道,部分格外出色者直接阵前获得行军谋克、行军猛安,甚至世袭谋克、世袭猛安的身份。而原本的猛安谋克,直接被许诺恢复了许多的特权。

  当然,也肯定少不了征发周边的府库,大力赏赐财货、金银。

  同时,还不忘在周边各地大肆掳掠征发签军……以往是一棍汉,现在是有名册的签军,区别在于,而这一个来自于在宋国领地,一个来自于在被金国视为自家领地的河北地区。

  这些动作,本质上跟之前的汉化改革是冲突的,甚至可以说,这么搞下去,之前三五年的努力算是白饶了。但事到如今,经过王伯龙的身死丧师,经过高庆裔的提醒,兀术已经敏锐意识到,虽然决战还没发生,可双方的力量早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再不能顾忌什么坛坛罐罐了。

  眼下,是要求生的。

  但是,即便是这些出格动作也需要时间,足足折腾了六七日,部队方才渐渐恢复了气势,新的物资方才聚拢。

  然后,寒风也来了,紧接着便是寒风中更加残酷的消耗战——因为凛冽的寒风给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对宋军而言,在后勤补给线被大面积切断的状况下,物资都是封冻前输入的储存品,解冻之前,有一天算一天,全都是典型的坐吃山空。

  这其中,尤其是燃料和粮食的问题,随着寒风的抵达,二者消耗量陡增,然后着实出乎了所有人意料。毕竟,岳飞和他的幕僚也不是神仙,也确实没经历过这种规模军队的长期冬营,而且还要维持作战……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人还是那些人,甚至还战殁了不少,结果只是冷了一点点,消耗居然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动,这跟和平状态下的冬营根本不是一回事。

  无奈何下,还是胡寅出面,亲自做出了划分,开始有计划的进行粮食分配。

  作战人员优先,他胡明仲以下的非作战人员稍减,所有人都开始有定额,以避免万一结冰期太长,熬不过去。

  这种情况下,宋军稍微气沮,而且作战稍微乏力,也是没奈何的事情。

  不过,金军也没好哪里去。

  金军虽然是内线作战,人力理论上更是无穷无尽,而且也不顾民夫死活,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受限制就会没有问题的。

  比如宋军在赵官家的一再要求下,先后将护耳、手套,甚至口罩纳入了军需,此次备战,更是军需储备之一,跟军粮一样,全都是赵官家亲自去检查过的,而且这玩意相比较于其他军械甲胄什么的,成本又不高,基本上是以百万计的,人人都有的那种,岳飞这里当然也有储备。

  而金军呢?金军上下虽然早就经过正常的民间流通知晓此事,也事实上在军中开始配发,甚至金国用毛皮做的护耳和手套是公认的比大宋的麻布制品更有效……可金军却没有那个统一成百万规模储备的意识。

  之前还不显,现在寒流一至,有没有那点东西就是个大问题了,而他们虽然在燕京空有金银无数,在真定府空有无数军械甲胄储备,甚至在真定就存了大量用来御寒的毛皮,却一时间不能变出来成型的大规模手套和护耳。

  少部分储存,只能满足战兵,甚至战兵也不能全乎。

  总之,就是类似的小时前,被动迎战的金军这里,因为这里一点小东西,那里一点小东西,军队的战斗力开始迅速出现分化。

  精锐和战卒都可以勉强保持战斗力,但下层的辅兵与签军却陷入到了艰难之中……但如此规模的战事,早已经超出原来所有人的认知,辅兵和签军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成为战事的必要组成部分,后者无法发挥有效发挥效力的时候,战事也是要受到影响的。

  最直观的表现在河道战线上,无论金军怎么努力,这些辅兵和签军都不能起到有效的消耗作用,往往一场攻势的准备工作就要消耗大半天,而如果这些签军和辅兵不能起到有效消耗作用,谁舍得将战兵再次大规模投入到宋军那满是冰溜子的防线上去呢?

  所以,寒流抵达后,金军惊惶发现,虽然士气渐渐恢复,可自家组织起大规模攻势的速度和能力却愈发艰难。

  腊月廿六日,赵官家开始在太原城西旁截断汾水河道的那一天,金军第二次大规模进攻虽然没有出王伯龙那种严重挫败,可也并不出意外的被宋军咬牙撑住了。

  不过,从大局来说,这个结果似乎反而使宋军处于了一种更危险和尴尬的地步,也使得宋军高层陷入到了某种不安之中。

  “岳元帅。”

  腊月二十九的深夜时分,黑着脸的胡寅出现在了岳飞的帐中,然后直接在火盆旁伸出了几乎已经冻僵的手,并言语直接。“我有话说。”

  岳飞不敢怠慢,即刻起身恭敬行礼,然后示意左右侍从、幕僚一起离开。

  几人一走,胡寅当即开口:“我听说,金国在南边开始同时截断两侧黄河河道,是也不是?”

  “是。”岳飞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好让胡尚书知道,金军是大前日进攻受挫的,大约昨日开始,便直接更改了计划,在南面集中了大量民夫,尝试以挖通黄河北道东岔与黄河东道西岔的法子,截断咱们身侧的两个河道……因为规模巨大,斥候也是今日一早才弄清楚对方意图,然后回报过来。”

  “你觉得如何?”胡寅没有质问对方为何没及时告诉自己,而是直接追问不及。

  “不好说。”岳飞难得喟然。“我本是河北人,晓得本地水文……单说截断是没问题的,关键是此举耗费巨大,眼下已经快过年,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若是化冻前他们能完成,便是他们能成,否则工程未完,河道已经开化,那便是自寻死路。”

  “所以,这便是要将成败交给金人的意思了?”胡寅冷冷相对。

  “单以此事而论,确系如此。”岳飞坦诚以告。

  “这也是我找你的意思。”胡寅放下烤火的双手,认真以对。“若是金军能成,咱们后勤便要断绝,须做长久打算……自明日起,咱们再改一改粮食配给……如何?”

  “胡尚书。”岳飞向前几步,眯着眼睛,压低声音,稍带喘息。“胡尚书,我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你想岔了,甚至想反了。”

  胡寅微微一怔。

  而岳飞也迅速做出了解释:“首先,金人受挫之后行此举,表面上是为了截断咱们后勤,说不得也确实存了这点意思,但考虑到时日,其实九成都是来不及的……十之八九是另有其意。”

  胡寅先是茫然,但忽然间直接警醒,愕然去看身前的大小眼将军,继而缓缓相对:“你是说……他们本意更多是想毁掉黄河堤坝,待春日后水漫河北……使咱们不能妥当进军?可河北又如何,他们不要了吗?”

  “这便是不顾一切了。”岳飞叹气道。“若不能阻我等与官家两线进军,河北便是宋地,他们有何顾忌?”

  胡寅一时不能言语……别说此战若败,河北不再是金国了,说句难听点的,三易回河那破事,不是大宋朝控制者河北都能干出来的吗?

  此时去谴责金人,反而可笑。

  而且此事真的是无法防备……除非化冰前便轰走对方,再及时把大堤给堵上。但那也只是救得了一时……四五个河道,一直延伸到燕云,随处可挖,除非从明日起一直压着对方,让对方喘不过气起来,否则想想都头皮发麻。

  一念至此,胡寅几乎心中冰凉。

  “还有呢?”半晌之后,胡明仲才回过神来,强压着心中不安咬牙追问。“元帅说首先,自然有其后吧?”

  “其后……”岳飞就在胡明仲跟前盯着对方认真言道。“越是如此,越不能为长远打算,而是应该放开配给,让士卒、民夫力气充足起来,以攻代守,将力量牵制过来,甚至用攻势吓到他们!”

  胡寅稍作思索,立即醒悟:“猛攻元城?”

  “元城被围四五十日,也被攻了四五十日,之前王伯龙一战中高景山更是将城中近半精锐遣出,早已经摇摇欲坠。”事到如今,岳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若要破城,我早就破了,之所以不破,不过是为两件事……一则为河东牵扯金军主力,二则,却是与官家有约尽可能明日与官家一起尝试破城!”

  “明日?”胡寅恍惚以对。

  “明日。”岳飞平静拱手。“只因为金军昨日才动手尝试挖河堤,不差今日这一日,才没有跟胡尚书多言。”

  胡寅沉默片刻,再度追问:“官家明日尝试破什么城?”

  岳飞难得失笑:“胡公以为呢?”

  胡寅微微摇头,一时难以置信。

  夜已经过半,太原城外,雪早已经停下,金国宿将完颜折合全副披挂来到了太原城南的关城城楼上以眺望宋军大营,却因为眼前的奇异景象久久没有言语。

  原来,寒冬时节,深更半夜,雪刚刚停下不久,宋军大营那里忽然变得雾气蒸腾起来,跟周围白茫茫雪地与黑漆漆夜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万户……”负责南面关城的亲信猛安忍不住上前多嘴。“应该是宋军人太多了,也可能是吴玠今日引军过来,又要过年,军中放开吃喝,宴饮无度。”

  “那个赵宋官家不是宴饮无度的人。”完颜折合看着前方怪异的雾气,言语清冷。“就是人太多了,南面本就是主营,今日又来了两万人,还刚刚下过雪……呼息成云,吞吐成雾。”

  “不错,必然如此。”这猛安重重颔首,继而小心询问。“那要不要末将趁机劫营?”

  “不用。”完颜折合毫不犹豫的摇了下头。“城防没有危机,城下也都是宋军名将、宿将,没必要轻易抛撒兵力……不过,我确实有等对方疲敝,或者不得已时去劫营的准备,但却准备亲自领兵去劫永利监的意思。”

  “不错,若是劫营,正该去劫他们后营。”下属猛安一时恍然,然后却又失笑。“不过,说不得做此事的会是都统他们,又或是撒离喝将军?”

  完颜折合看了看对方,认真相对:“撒离喝不会来了,都统也只是五五之数。”

  这猛安面色突变。

  “我不想瞒你。”折合继续认真以对。“撒离喝若有劫营的勇气和能耐,便不该放任赵宋官家来的这么快,更不该让吴玠来的那么快……而既让宋军来的那么快,撒离喝那厮便已经废掉了,根本没了指望。”言至此处,折合依然面色不变。“至于都统那里……我亲眼看过都统给我画的大名府形势图,那边要么聚歼宋军于城下,然后下东京转河洛;要么就是一筹莫展,被拴在大名府……但不管是哪一种,咱们都得靠自己来撑下去。”

  “不错,既是守城,本该自己来撑。”猛安勉力笑对。“这城宋人能守两百日,咱们还不能守一百日?一百日,都统早就转进东京了,宋军也该自己退了。”

  完颜折合点了点头,依然严肃:“攻城守城本是宋人专长,咱们是野战为先……这太原城虽然坚固,可我真没准备守一百日,能守五十日便可……五十日前丢了城,是我折合负了都统,死而有撼,五十日后,那是都统负了我,我折合死而无憾……这是一开始接受此任后,我直接说给都统的原话。”

  旁边这猛安终于无奈撇嘴,再不说什么不错了……遇上这种将军,且不说什么五十日一百日,关键是说起话来都无趣到这种地步,让人如何能忍?

  时间轻易流转,不过数个时辰,寒风凛冽之中,腊月三十便旋即到来,大名府元城下的巨大营盘中,一大早,岳飞便与胡寅、张荣一起召开军议,宣布了今日大举攻城的决议,随即胡寅以过年为由,宣布临时中止配给,放开后勤,赏赐储备的肉干、酒酿。

  消息传出,虽知今日要攻城,却还是三军欢呼雷动。

  而接下来,宋军不慌不忙,先是从容用了早餐,然后一面进行攻城准备,一面却又大起灶火,为攻城准备加餐。

  和太原城下因为雪花融化带来的湿气蒸腾不同,干冷的元城城下,却只能因水蒸汽升腾翻耕成云,而隔着一条河道的金军见到河对岸炊烟、蒸汽不停,又闻得对面动静不断,便知晓宋军有动作,却也是匆匆重新汇集不对。

  随即,兀术、拔离速引诸将登上了这几日在河西刚刚垒起的高大土山,遥遥观望局势,立即便意识到宋军今日要攻城。

  然而,这些高级军官面面相觑之余,却都没有什么过于意外的意思……他们前几日因为赵宋官家在河东突飞猛进的消息传来,然后仓促攻击不成,便决心截断河道,当时就晓得,宋军会做出反应。

  而宋军最直接的反应,当然就是攻城。

  唯独当日军日既然做了那个决断,其实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有放弃高景山和元城的意思了。

  只不过,这话注定不能说出口而已,尤其是军中还有一个杓合一个蒲速越的存在。

  就这样,宋军的四字帅旗和金军的五色捧日帅旗各自飘扬在河道两侧的土山之上,双方主帅与皆对局势一目了然,除此之外,高景山应该也全副披挂登上了城墙,只是为了避免被认出和定点清除,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穿什么过于明显的装束罢了。

  当然,宋军还多了个热气球,只是尚未临战,没有升起。

  而就在这种状态下,宋军堂而皇之的准备好的各种攻城事宜,然后堂而皇之的在阵地上用了加餐,而城内金军也早早汇集在城墙后方,准备迎战。河西金军主力,更是在宋军发动正式攻击前,果断出击。

  不过,这种出击,也毫无疑问的被宋军倚仗河堤工事给轻易压制了下来。

  午后时分,随着宋军的那个热气球升起,战斗正式开始,砲车率先轰鸣,对着城墙上尚存的几个角楼和临时加盖的工事进行轰击,更多的砲石则直接落到了一些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弱点处。随即,在砲车的掩护下,三面多方的宋军几乎同时出动,各种旗帜之下,铠甲与白刃的闪光宛如波光粼粼的浪花,无数持弓弩的宋军向前推进压制不停,而鹅车也纷纷启动,直趋城下。

  所谓鹅车,乃是指有四个轮子,外蒙铁皮的攻城车,下面可以安装撞木,也可以不放撞木,直接护着人到城下薄弱处进行工事作业,比如挖坑道、掘墙,甚至直接只是在城下布置一个安全点,方便后续攻城罢了,算是攻城的基本配置。

  转回眼前,当此情景,一身底层军官寻常札甲的高景山没有选择下城,而是在光秃秃的北面城墙上扶刀而立……自从将蒲速越送出去以后,他就脱了那套甲胄,也不再穿毛皮登登,而是一直如今日这般立在第一线,以安定城中军心。

  然而,砲石铺天盖地,鹅车直奔城下,但高景山的目光却始终游移不定……因为他还没找到今日宋军的主要攻城手段。

  如果宋军要进行饱和式攻击,那一定是四更做饭,一大早开始攻城,而在天黑极早的冬日却一直拖到中午进行攻击,就一定是有一个核心的、主要的、重点的杀手锏。

  但是砲车隆隆,却只是笼统攻击,并没有集中到某个方向针对某个薄弱的城墙,鹅车也是,每个城门前都有,几处被砸掉了工事的城墙前也有,却没有哪个城门或者具体某处城墙前准备了后备的鹅车,都是一艘而已……如北面这里,七八辆鹅车一起出动,几乎是平行朝着城下而来,根本没有纵深续接。

  “之前四处侦听到的地道都有动静。”有军官登城来报。“城北这里东西两条都很明显。”

  这让高景山愈发恍惚……金军他早早在城内掘了内壕,地道又有什么用?而如果这便是宋军的杀手锏,那说不得今日是可以撑过去的。

  但是,当日那般果决和利索吃掉王伯龙的岳飞,当日那般狠厉直接移营城下的岳飞,会把指望放在地道上?

  对方以为自己是傻子,不懂得掘内壕?

  会不会是有内应?

  心思百转之中,宋军鹅车已经逼近城墙,高景山来不及多想,回头下令,让部属上城防守,准备落石攻击……石头是很宝贵的,基本上全是宋军这些天陆续发射进来的,而宋军很诡诈,等到城头上的工事被磨平后,大部分弹丸就变成了打磨晒干的坚硬泥丸,这种弹丸对人的杀伤力依然很大,而且一旦落地就会炸开,不能被金军反过来使用。

  而对上鹅车,泥丸也多半是没用的,还是要靠石头和勾索,更主要的是靠火药和油料进行焚烧。

  “元帅,还是稍微用些力吧!”西面数里之外,虽然看不到具体细节,但依然能看得清宋军攻势大起的完颜兀术到底是没忍住,直接在凛冽寒风之中朝身侧拔离速低声进言商议。“有些事情,还是要给几位渤海万户交代的……再说了,城中必然还有储备,若是被岳飞忽然拿下,来不及焚烧,怕是对局势也不利的。”

  拔离速一时沉默,半晌方才回头相顾一名大同来的万户,后者会意,摇头而去。

  话说,导致金军终于改变了方略的,其实还真不是寒潮之下第二次总攻失利,或者说,导致了第二次总攻失利,本身就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身后斥候来报,宋军打通雀鼠谷后,忽然急袭向北,速度惊人。

  仅仅从几个重镇被围前洒出信使的时间次序,以及太行山几个山口被堵住的时间次序来看,金军也意识到了,宋军主力,甚至包括赵宋官家,那个喜欢画押成沧州赵玖的人,已经直接抵达太原城下了。

  这个消息,再加上这个行军速度与军队调度规模,委实给河北这边的金军高层带来了极大震动,尤其是河东路的几个万户,包括元帅拔离速,都迅速转变了立场,开始放弃了对元城的坚持。而一旦不成也可以趁势放开河水,阻挠岳飞部北上的那个截河计划,也是那个时候得到了拔离速支持的。

  但是,正所谓所有人都更担心太原,少部分开始思考真定或者河间,也不是没有人依然牵挂元城……新任万户蒲速越倒也罢了,杓合的态度格外坚决,金军高层必须要考虑这个实权万户的态度。

  金军在河道上陡然加强了攻势,这让宋军稍微措手不及,但这并不能耽搁城下的推进作用,终于,两个巨大的、完全跟元城城墙高度相匹配的攻城塔也启动了。

  高景山稍微紧张了起来,注意力也更加集中在了这两个攻城塔上,不过好消息时,他明显能感觉到,此时太阳似乎已经开始渐渐偏西了。

  这说明时间在流失,他只需要撑住便可以。

  话说,如果讲大名府那边的高景山是绝望中的坚持的话,那么太原府这里的完颜折合此时就是心情怪异了,因为城南的赵宋官家似乎在举行一场宴会,并进行一场明显具有表演性质的列阵。

  场面很大,宋军营前那刚刚夯土而成没两天的将台上,桌案铺展广阔,无数军官近臣幕僚分列而坐,而虽然看不清楚具体动作,但是午后阳光下,外加微微积雪反射,俨然视野清晰,关城上的完颜折合也分明能察觉正中间那个摆在龙纛下的几案后是有人的,几案上似乎也是摆放着许多东西。

  其实,这时候举行宴会似乎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因为要过年了,城下举行宴会,进行列阵阅兵,然后大加赏赐,振奋军心,并以展示军力和物资对城内进行威吓。

  这么一想的话,即便是昨晚还说赵官家不是临阵宴饮之人完颜折合也都觉得有些合理。

  但他依然陷入到了一种不解、警惕、怀疑和错愕的复杂情绪里,而且眉头紧皱。

  因为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打败了完颜娄室的赵宋官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就在同一时刻,无数的宋军民夫们依然一如既往在城西汾水旁挖坑筑堤,而数十辆刚刚打造出来的鹅车也正在从东、北、南三面挺进,继续之前拔除鹿砦、破坏羊马墙的作业。

  这种事情,在之前每天都在进行,按照进度来看,最少还得四五日才能彻底破坏,这还是他完颜折合隐忍不发城内砲车的前提之下。

  而那个赵官家,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当众出来宴饮,然后宛如观看戏剧一般来看这些稀疏平常的东西。

  与此同时,甚至数以万计的宋军甲士,都在营前将台两侧的雪地中列阵而坐,他们之前当着金军的面用过了饮食,此时披挂上了今日注定没有用处的全副甲胄,抱着同样今日注定没有用处的长枪、劲弩、大斧,宛如仪仗队一般在给中间龙纛下的人做姿态,并同样随那位官家骑砍观看那些辅兵、民夫做这般寻常之事。

  但这有什么好看的?

  便是有鹅车遮护,也免不了伤亡的……有什么意义吗?

  龙纛下的那个人,真的是传闻中在后宫种了七八年桑树,发誓要灭掉金国,而且的确在十年间一步步从一个接近灭国的流亡之官家,依次立足南阳,夺回东京,继而击败娄室,殄灭西夏,已经成为几乎所有金国贵人头顶悬剑的赵宋官家?

  真正的赵宋官家不会是直接去河北了吧?耶律马五投降了?

  但即便如此,也该将军队带去吧?

  这么多甲士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做不了假的,那龙纛下的赵宋官家也必然是真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折合越来越错愕,越来越不安,以至于汗流浃背,但他环顾四周,宋军的砲车明明还没有建成,还在视野可及的工场中躺着,而且确实在组建中。

  就连之前宋军在雀鼠谷中使用的小型砲车都不见踪影。

  折合渐渐不安,城南大营前的将台上,赵官家身侧,除了几名言谈自若的帅臣外,几乎所有列席的臣僚军官早就不安起来了……这的确是一场宴会,酒肉俱全,所以他们更加不能接受赵官家会突然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更加有更多的猜想和警惕。

  尤其是这位官家,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身前的鸡鸭鱼肉,只是拢手坐在那里,催促其他人吃东西,和帅臣交谈,似乎只是在等待什么一般。

  而这种不安和警惕,随着灰头土脸的杨沂中折返,达到了一个顶点。

  “官家有旨!”

  押班邵成章上前一步,高声在龙纛下宣告。“今日年节宴饮到此结束,延安郡王韩世忠、中军都统李彦仙,及所有统制官各归本部待命!”

  旨意既下,将台上那些全服甲胄的将官们纷纷起身,却又恍然意识到,所谓本部,其实大部分就在将台两侧的偌大空地上,便纷纷转向将台两侧,只是韩世忠和李彦仙一起往东而去,准备回城东与城北。

  一时间,将台之上,只剩下些许近臣和依然平静用餐的吴玠、王彦、马扩三人……后面这两位绝对是知情人。

  因为随即,一直没开口的赵官家忽然直接上手,撕扯起了一只早已经凉透的鸭子,然后放肆啃食起来……当此局势,所有近臣俱皆骇然,唯独吴、王、马三人,只是一怔而已,并没有太大反应。

  当然,城下诸多将官离开将台,韩世忠和李彦仙带着自己的大纛转回各自负责方向的骚动,也让城南关城上的完颜折合愈发警惕起来,他同样敏锐的意识到什么东西要来了,所以注意力更加集中,并开始犹豫,要不要提前发动砲车,驱逐城南的这些鹅车,以绝后患。

  “回禀都统!城西地道声响已经停下!”

  “都统,城南攻势渐缓!”

  “都统,此面两处地道声响也已经停下,应该是察觉到了内壕。”

  “都统,城西攻势也缓和了下来,宋军多已经开始放弃鹅车回撤。”

  “都统,城西北宋军砲车停下。”

  一个又一个回报,让早已经疲敝不堪的高景山如释重负,早在王伯龙那一战后,他就对守住元城没了根本上的指望,故此,今日宋军退去,他根本不愿意再多想,只觉得今日又熬过去罢了。

  “还有几辆鹅车有人?”

  扫视了一下注定是主攻方向的城北面空地,高景山愈发释然下来,因为目视所及,因为即便是这边的宋军也开始渐渐松懈和缓和下来……两辆攻城塔走到一半的时候被他一直隐忍不发的几辆砲车一起发射,给毁在了途中,这应该就是让宋军失去攻城欲望的战斗转折点,而宋军的砲车此时已经渐渐停止,只有区区数辆鹅车还在城下叮叮当当,俨然还有些许士卒依然敲击城墙根部。

  “四辆……三辆……只有两个了!”旁边的猛安仔细观察了一下,给出了一个答案。“正下面门洞里的这个好久没动静了,也根本就没有深入到城门,刚刚最西面那个也逃了……”

  “用火药!”高景山现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战斗。“先扔柴火,再撒火药,然后扔火把下去,烧掉这最后三辆车,脚底下门洞里这个也一起烧掉!”

  旁边的猛安同样有些已经不堪重负,当即应声。

  片刻之后,早有准备的元城守军将柴草、油料、火药等物纷纷取来,直接抛洒到了城下几处鹅车上,而随着这些东西的抛洒,最后几队有威胁的宋军不顾一切纷纷弃车逃窜,又被金军从城头射杀了几个,然后引来掩护的宋军弩手的反扑。

  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朕让人吃惊的是高景山脚下这里,一直毫无动静的那个鹅车里居然也随着柴草的掉落逃出了几人。

  “去看别处没动静的鹅车!”高景山劈手夺来身侧军官手中火把,严厉呵斥。“说不得里面也有人,专门等到夜间奇袭!”

  军官不敢怠慢,转身就走。

  而高景山也毫不犹豫,等到身侧军士扔下一袋火药后,将火把点燃,直接抛下。

  远处土山上,拔离速和兀术等人,此时也早已经随着宋军攻势稍减而稍显释然……无论如何,他们也都希望元城能够再支撑下去才好。

  “元帅……”

  目光脱离了元城的兀术叫住拔离速,以手指向宋军营盘里热气球下岳飞大纛方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间,晴天之中,寒风之下,宛如闷雷一般,有什么东西轰然而起,直接淹没了他的声音。

  与此同时,金军诸将脚下的土山也隆隆颤抖,继而众将胯下战马嘶鸣声纷纷而起,但不知为何,明明就是胯下的战马在嘶鸣,却宛如夏日蚊声一般微小,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耳鸣和那股连续着的却又很紧凑的,而且不知道来自于何方的轰隆声。

  兀术一时不解,努力压着胯下战马的翻腾,然后回头去看,却见到土山上几乎所有骑兵都是一般折腾,人人都在努力控制胯下战马,而很多猝不及防之人,直接被从失控受惊的战马上甩了下来。

  山塌了!

  兀术终于还是从眼角余光中捕捉到了事情的‘缘由’所在——土山的一角忽然塌了一大半,已经有人连人带马一头栽了下去。

  这下子伤亡肯定不少,连夯土的土山都不能做结实,一定要杀了土山的负责军官!

  还在狼狈压制胯下战马的兀术半是愤然,半是无语,脑子不由闪过了这个念头。

  但是,所以说但是,就在四太子捕捉到所谓真相并产生了这个想法的下一瞬间,忽然间,寒风之中,一股莫名的热浪从正东面翻滚而来,这让兀术彻底愕然,同时本能往东面去看。

  然而只是一看,这位金国执政亲王便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但随即,满头满脸是血的兀术还是努力爬起来,就势翻上一匹不知道是谁的战马,然后认真去看。

  无他,此时此刻,整个元城北面,以城门楼为中心的数百步距离下,足足七八个白色云朵尚在空中没有消散,而云朵之下,之前还巍峨挺立的城墙、门楼,以及城墙与门楼上的一切,城墙与门楼前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全都不见了。

  暖风散去,听力渐渐恢复,土山上依然混乱一团,没有控制住的战马在土山下横冲直撞,不少人带着重甲被甩翻在地,疼痛难忍,更有不少人鼻青脸肿,乃至于跟四太子一般血流满面,甚至有人直接一头从坍塌的土山那里栽了下去,然后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河道中与河道后方的军队,早已经混乱不堪,金军大营里也是近乎营啸一般乱成一锅粥,无数人在奔跑、嘶吼,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宋军大营内同样没有什么好结果,无数的宋军甲士和民夫如没头苍蝇一般在各自的营寨区内乱撞,最离谱的是那个热气球,直接挣脱绳索,带着上面的精悍军官向北面飘去。

  但兀术和拔离速几名高层,或者还在马上,或者只能站在、坐在土山那里,却丝毫没有半点反应,没人顾忌这些乱象,所有人都只是怔怔看着消失了的元城北面城墙发呆。

  隔了好一阵子,兀术才在深呼吸了数口气之下回过神来,然后带着满脸血渍茫茫然扭头相对坐在土山地上拔离速:“元帅……这味道是硝烟……宋人几年前邸报上写的是真的……他们的火药势比天雷!”

  满脸是泥的拔离速在地上张口欲对,但忽然间,这位女真大帅想起一件事情来,然后抱着兀术的马腿,疯了一般站起身来,并脱口而出:

  “太原!太原!元城都已经这样了,算个屁?!我的太原没了!!!”

  兀术怔了一下,只觉后脑勺三度翻滚而来,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却是用脚蹬着拔离速身体方才防止自己二度摔下马来。

  太原城下。

  一声惊天的轰鸣之后,源为义慌乱从紫袍大法师的帐中狼狈逃出,而武士的本能让他以尚能使用的左手牢牢握住了一个棒槌……那是大慧法师刚刚在帐中帮厨房砸年糕的……军中颇有御营左军是南方人。

  不过,此时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源为义拎着棒槌在前,大慧和尚空手在后,二人摇摇晃晃,如痴如醉走出营帐,只见满营满帐全都是四处奔跑的民夫、辅兵!

  源为义瞥了眼大营西北方向的不明所以的超大云朵,也不管人家大慧法师懂不懂日语,直接回头,用日语奋力相告大慧法师:

  “法师,这不是地震就是火山,我是见过的,咱们速速去护卫官家!”

  饶是大慧和尚佛法通天,顺口溜的本事更是通天之上,此时也茫茫然惶惶然,只是本能跟着前面那个好学的日本武士一起向前罢了。

  然而,走不过半刻,刚刚出营,耳鸣大约消失,神智微微回复,忽然间,数十号角齐齐忽然自四面奏响,这是行军进发向前的号角。闻得此声,所有慌乱之人,包括部分尝试往营中扎的列队甲士,一起循声而望,却在慌乱之中瞥见将台之上,龙纛陡然拔起,然后向前缓缓移去。

  继而,无数声响自将台上传来,却是将台上的御前班直全都在叫嚷嘶喊,一开始还显得纷乱,但随着龙纛向前数步,声音却又渐渐整齐,大慧和尚听得清楚,将台上的班直都在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大慧喏喏重复了数遍,同时脚下踉跄,却是双手合十奔跑向前。“城破了,官家出阵了……官家出阵了!”

  非只如此,也就是同时,漫天遍地,整个太原城四面似乎都渐渐来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而且那些在城南营前列阵的甲士,数以万计的甲士,持长枪的甲士、持长斧的甲士、持弓弩刀盾的甲士,也都纷纷和大慧和尚一样,随着龙纛的运动方向转向而去,也就是朝着太原城西侧蜂拥而去。

  大慧和尚和尚在茫然的源为义自营门内而出,迅速跑到了将台侧下,却见到龙纛之下,果然是赵官家本人,也不着甲,只是一副戎制棉衣,双手不知为何,居然泛着油光,摊在两侧,也不持刀剑,也不上马,也不拈弓,只是缓步往前,却又坚定异常,正准备走下将台。

  周围无数近臣、班直簇拥在周围,踉跄而又急匆匆迫不及待一般向前不止。

  地位最高的,当然是黄脸的吴玠和黑脸的王彦,二人全副武装,一人横刀,一人抚剑,分左右而立,官家行一步,他们便向前三步,然后又调转回两步,只是居高临下,朝着所有目视可及的台下军官、甲士传军令不停:

  “城破了,官家出阵了!跟上来!跟上来!”

  吴玠、王彦如此,二人以下,仁保忠以及无数近侍班直,也都仿效起来,如此作态。唯独杨沂中、刘晏却只是沉默不语,乃是一前一后,随赵官家亦步亦趋,范宗尹、梅栎、虞允文等文臣也居然在后,却只是踉跄步行跟随。

  平清盛也在其中,他回头相顾,看到源为义在那里,却又不顾一切用日语失态大喊:“城破了,官家出阵了!为义公,跟上来!”

  这下子,源为义终于明悟,急忙向前,但此时早已经失态的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满心满眼都只有追上那位官家这一个念头,居然不晓得要绕开将台从前方跟上,反而是拎着棒槌,拽着伤着的右臂,试图从一条直线爬上将台,却当场跌落。

  而大慧和尚此时似乎也犯了糊涂,非但没有指路,反而从下面托起源为义,将对方拖上了将台台阶,然后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登上早已经光秃秃的夯土将台,源为义本能扫视四方,而入目所及,却见到四面八方俱是宋军旗帜,俱是宋军甲士,这些宛如铁流一般的当时精锐,不顾一切,自四面一起涌上,而甲士之后,无数身着红衣的辅兵和民夫也如发了狂一般从营中涌出,紧随其后。

  所有人都在重复那两句话,所有人都在高喊着那两句话,仿佛这两句话有什么魔力一般。

  营盘、城池、闪光的封冻河流,白茫茫的雪地,无数翻腾的甲士铁流,还有铁流之后的赤潮,以及还那面缓慢却坚定向前的龙纛。

  再度将焦点集中到那面龙纛上后,源为义即刻拎着棒槌向前追去,同时脑中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烈念头——这才是武士,真正的武士!这才是战争,真正的战争!这才是皇帝,真正的皇帝!这才是世界,真正的世界!

  自己前半辈子,到底在做什么?给那些只会上自己女儿和孙媳妇的贵人当狗吗?!

  然而,呼之欲出的愤懑与激动的念头,化为声音,却只是语调怪异的那句话——“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源为义奔跑向前,追着赵官家的龙纛朝着那个巨大云朵一般的硝烟下方,也就是城西偏南处而去,然后终于跟其他的日本武士、蒙古王子、党项辅兵、吐蕃骑兵,以及真真切切近十余万众的宋军甲士、汉儿民夫一起,化为巨大潮流中的一部分。

  而就在源为义迫不及待的融入时代的同一时间,头发都已经有半寸厚的大慧和尚却怔怔立在将台上,双手合十,盯着那朵硝烟,以及硝烟下的城池还有龙纛,闻着那个味道,然后稍显犹豫。

  聪明如他,已经结合着数年前阅兵的传闻,当场反应了过来,然后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开始本能的畏惧与犹疑……因为这股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他不知道该不该诞生,而龙纛下那个如此娴熟掌握这股力量的皇帝也太强大了,强大到他不知道那个人将来会倚仗这股力量做出事情来?

  但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却也在跃跃欲出——这不就是佛祖让他来看的缘法吗?

  这种力量不是已经诞生了吗?

  事到如今,难道要畏惧和逃避已经存在的事物吗?

  已经存在的事物,是孽障也好,是福报也罢,身为修行之人,难道该躲避吗?

  带着某种决意,大慧终于再度移动了脚步,却也念出了战场之上,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正所谓:

  “身口意清净,是名佛出世。

  身口意不净,是名佛灭度。”

  “快回内城!”

  似乎是被大慧和尚的顺口溜给恢复了清醒,太原南面关城上,攀着城垛、胸口发闷的完颜折合猛地看向了身侧的猛安。

  而那名猛安面色苍白,口念佛号,却状若未闻。

  完颜折合没有责怪对方,也没有强行去拽对方,他只是立即掉头,孤身一人下了关城,来到关城下,寻得一匹惊马,直接顺着关城内门的吊桥往城内疾驰而去。

  进得城中,他便已经注意到,城西南处有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和一个黝黑的大坑,而大批的宋军甲士早已经从那里涌入了,此时太原城的西侧的街道上,已经有成队的长斧重步开始顺序扫荡,而城池四面此时俱皆是宋军嘶喊呼进的声音。

  ‘城破了,官家出阵了’那句话,震天动地。

  但折合只是不理,只是拼命打马,试图抢在宋军之前回到内城。

  然而,他刚刚打马来到那个太原城中那个著名的丁字街口,便要转向之时,忽然间,太原东北面,原本应该是防护最牢固的东、北两个关城中间的东北角,复又传来一声霹雳巨响。

  这一声响,远远比不过一刻钟前城西南面那次来的石破天惊,但还是引得胯下战马再度受惊,将折合掀翻在地。

  而完颜折合努力爬起来以后,根本不顾身体疼痛发闷,只是迅速登上道旁的一座酒肆小楼,然后凭栏远望,却见到硝烟之后,韩世忠部那标志性的铜面正自缺口蜂拥而入。

  一面入城,一面还在重复那句话——“城破了,官家出阵了!”

  折合回头看了眼就在身前那与外城无二的太原城内城城墙,只是一眼,他便醒悟,内城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随即,其人仰天一叹,再不往城内赶,也不折返坚固的关城,更没有试图逃亡,反而在心中估算了起来。

  没有一百日,没有五十日,甚至没有十日,天下锁钥,河东心脏的太原城,竟然只守了八日?!

  一念至此,不知道是之前第一次爆炸离得太近的缘故,还是刚刚被马匹掀翻一身重甲摔落在地所致,又或者是忽然又瞥见那面龙纛催动了难以计数的甲士自西南缺口涌入,这名女真宿将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继而便瘫坐在这个丁字路口旁酒楼之上。

  然而,足足又过了一刻钟,目送许多甲士入城后,耷拉着双手立在缺口外的赵官家才终于走到了那个缺口跟前,然后却又在登上大坑内侧边缘后忽然止步,并伸手在炸开的夯土墙面上蹭了蹭满手的油腻。

  那是刚才啃鸭子时弄得。

  抹去油腻之后,这位并未着甲的赵官家才带着满手黑灰,在缺口上回头相顾身后大坑中的那些早已经恢复冷静的文武近臣们,堂而皇之的宣布:

  “诸卿,城破了!”

  闻得官家言语,吴玠第一个反应过来,乃是扶刀向前半步,脱去手套,仿着官家在地以手抹灰,然后才在缺口里恭敬下拜回复:

  “回禀官家,贺喜官家,太原城确系已破!”

  周围人纷纷仿效,一起抹灰下拜,而赵玖也不多言,只是哂笑一声,便转身走入了太原城中。

  千里之外,始料未及的岳飞花了许久功夫,方才制止了部属的混乱,然后从容下令进城,却居然晚了赵官家半个时辰。

  诗曰: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

  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

  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

  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

  方叔涖止,其车三千,旂旐中央。

  方叔率止,约軝错衡,八鸾玱玱。

  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

  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

  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

  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蠢尔蛮荆,大邦为讎。

  方叔元老,克壮其犹。

  方叔率止,执讯获丑。

  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

  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本卷完。

  PS:继续献祭一本新书《回到明朝做仁君》……主角是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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